
高鸿钧:《清华法治论衡》第5、6辑卷首语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本为曹雪芹惋惜探春之语,却让人联想到鲁迅。此乃巧应迅翁之见:一部红楼,见仁见智,各得命意!
迅翁当乱世,鸷夷横行,国土沦陷,专制肆虐,枭雄逐鹿,“黄神啸吟,白眚舞蹈” ,“民声寂寥,群志幽閟”。然“天下兴亡,庶人有责”,先生少时便“志沉于萧索,虎啸于伏藏”,“留独弦于槁梧,仰孤星于秋昊”。自负笈东渡,先生始学矿业,冀实业以救国;继则习医,期拯病夫于羸弱;后有感体壮仍不免屈受外辱,遂弃医而从文,挥笔“撷华夏之古言,取英美之新说”,“识玄冬于瓶水,悟新秋于坠梧”,“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
清末民初,“礼乐偕辫发以同隳”,“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政治黑暗,官场腐败,豺狼当道,鹰犬塞途,大王胡行于上,蚁民乱碰于下。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官府几成现世阎罗,军阀多为吸血魔鬼,草菅人命,杀害清流,嗜血成性,屠戮青年……然“虐政何妨援律例,杀人如草不闻声”,凡倒行逆施皆假借“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面对黑暗世道,“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先生拍案而起,挺
身而出,正视流淌之碧血,揭露暴政之罪孽,戳穿愚民之谎言,抨击荒诞之时弊。先生啸傲笔海,横眉冷对千夫指;挥毫急书,怒向刀丛觅小诗。
“五四”以后,“情性与缠足而俱放”,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学,花样不断翻新,虽成多元之势、多样之局,然良莠混杂,泥沙俱下,粉饰黑暗之官样文学,拥慧清道,伛偻奉迎;提倡幽默之闲适文字,自我陶醉,逍遥超脱;鸳鸯蝴蝶之作品,不谈风云,专恋风月;三角四角之小说,收罗猥谈,写成下作。先生以为,凡此种种,乃“黑暗”之“装饰”,如同“人肉酱缸上”之“金盖”,“鬼脸上”之“雪花膏”也。其时文坛乌烟瘴气,附势奴才、拜金崽子、洋场恶少、革命小贩、“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奇不有;毒蛇化鳖、乡妇产蛇、冤鬼索命、“一品当朝羹”、“滑溜翡翠汤”、“乌鸦炸酱面”,作品五花八门;各家笔墨相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如妇姑勃豀、叔嫂斗法,而右翼之黑枪、左翼之暗箭,更为难躲难防,文场如战场,杀气腾腾。面对如此混沌、阴沉而离奇变幻之局,先生忧国忧民,愤世嫉俗,特立独行,纵横捭阖,逆浊流,挺傲骨,斥骑墙,斗邪恶,照秽水,看浓汁,“有时研究淋菌,有时解剖苍蝇”,以“匕首”与“投枪”,刺向一塌糊涂之时政;以冷嘲与热讽,使种种丑类现形:红头阿三、卷毛巡捕、洋人走狗、土产汉奸、投富赘郎、作态西崽……;先生以体贴与同情,为弱者鸣不平,为卑者争权利,为冤者伸正义,相形之下,此等“深夜街头”“地摊”上之“几个小丁,几个瓦碟”,其生命之强,锋芒之锐,感召之深,影响之广,远胜于崇论宏议、鸿篇巨制以及峨冠博带之大文!
政如飘风,民如野鹿;专制既久,奴性渐成。对于愚蒙之民众,悲惨之同胞,先生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始则彷徨,继而呐喊,于“无声的中国”发出觉醒之强音。先生始终心存种种疑问:为何“中国人向来”“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为何“中国太难改变”,以致“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为何国人“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为何“麻将桌边,电灯代替了蜡烛,法会坛上,镁光照出了喇嘛……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为何“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安慰”,“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为何有些国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患着浮肿,而讳疾忌医,但愿别人糊涂,误认他为肥胖”?为何“暴露幽暗不但为欺人者所深恶,亦且为被欺者所深恶”?为何 “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仍甘于“莫作乱离人,宁为太平犬”?
先生之种种疑问,实则潜含 “爱和憎的纠缠,感情和理智的冲突,缠绵和决撒的迭代,欢欣和绝望的起伏”。先生以为,此种国民性之养成,或因压人之专制,或因吃人之礼教,致使国人“弯腰曲背,低眉顺眼,表示着老牌的老成子弟,驯良的百姓”。作为一种药方,先生力倡民主,反对专制;疾呼自由,反对束缚;狠揭伤疤,反对护短,以期改造旧奴性,熔铸新民魂。先生确信,“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先生一生运交华盖,风雨如磐,“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然先生身临逆境,从不悲观,绝不放弃,矢志目标,坚韧不拔。“且介亭”内,“心事浩茫连广宇”;“三闲集”中,“于无声处听惊雷”。先生以为,古老中国已渐觉醒,“乃如雷霆发于孟春,而百卉为之萌动,署色东作,深夜逝矣”。于是,一切勇者之反思与追问,所有志士之探索与追求,乃“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前驱者的爱的大纛,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先生一生挚爱耸听之“危言”而深恶动听之“美言”,因为“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
迅翁早已乘鹤仙归,故国业沧海桑田,然“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袭用”。先生之文颇多醒世恒言、喻世明言与警世通言,故常读常新;先生之语如绍兴老酒,韵味绵长;若空谷足音,惊世骇俗;犹冬日惊雷,振聋发聩。先生虽以文学为业,然口头笔端始终呼唤民主,吁求自由,崇尚法治,捍卫人权。编者秉承先生之精神,特约法界同仁,得专题文章十六篇,组成五、六两辑专号,诘问“法治与法学何处去?”反思当代中国之法治,省察时下中国之法学,重在把脉病症,指出症结,期与读者诸君一道思考,寻求药方。至于这些“诊断”是否确切,“下药”是否对症,则另当别论。
呜呼!
“大江日夜向东流”,“文章得失不由天”。
“英雄多故谋夫病”,“我以我血荐轩辕”。
高鸿钧
甲申年八月于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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