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籍於禮儀特重,記述甚繁,由今日觀之,其制度大抵僅為紙上之空文,或其影響所屆,止限於少數特殊階級,似可不必討論,此意昔賢亦有論及者矣。如新唐書壹壹禮樂志云:
由三代而上,治岀於一,而禮樂達於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岀於二,而禮樂為虛名。及三代已亡,遭秦變古,後之有天下者,自天子百官、名號位序、國家制度、宮車服器,一切用秦。至於三代禮樂具其名物,而藏於有司,時岀而用之郊廟朝廷,自搢紳大夫從事其間者皆莫能曉習,而天下之人至於老死未嘗見也。
又歐陽文忠公集附歐陽發等所述事蹟云:
其於唐書禮樂志發明禮樂之本,言前世治岀於一,而後世禮樂為空名;五行志不書事應,悉壞漢儒災異附會之說,皆岀前人之所未至。
寅恪案:自漢以來史官所記禮制止用於郊廟朝廷,皆有司之事,歐陽永叔謂之為空名,誠是也。沈 垚 落 颿 樓文集捌與張淵甫書云:
六朝人禮學極精,唐以前士大夫重門閥,雖異於古之宗法,然與古不相遠,史傳中所載多禮家精粹之言。至明士大夫皆岀草野,與古絕不相似矣。古人於親親中庽貴貴之意,宗法與封建相維。諸侯世國,則有封建;大夫世家,則有宗法。
寅恪案:禮制本與封建階級相維繫,子敦之說是也。唐以前士大夫與禮制之關係既如是之密切,而士大夫階級又居當日極重要地位,故治史者自不應以其僅為空名,影響不及於平民,遂忽視之而不加以論究也。
通鑑壹柒陸陳紀至德三年條云:
隋主命禮部尚書牛弘修五禮,勒成百卷,(正月)戊辰詔行新禮。
隋書壹高祖紀上(北史壹壹隋本紀上同)云:
開皇五年春正月戊辰詔行新禮。
同書貳高祖紀下(北史壹壹隋本紀上略同)云:
仁夀二年閏(十)月己丑詔曰:“尚書左僕射趙國公楊素、尚書右僕射邳國公蘇威、吏部尚書奇章公牛弘、內史侍郎薛道衡、祕書丞許善心、內史舍人虞世基、著作郎王劭或任居端揆,博達古今,或器推令望、學綜經史,委以裁緝,實允僉議,可並修定五禮。”
同書陸禮志總序略云:
高堂生所傳士禮亦謂之儀,洎西京以降,用相裁準。黃初之詳定朝儀,則宋書言之備矣。梁武始命羣儒裁成大典,陳武克平建業,多準梁舊。(隋)高祖命牛弘、辛彥之等採梁及北齊儀注,以為五禮云。
通典肆壹禮典序(參南齊書玖禮志序及魏書壹佰捌禮志序)略云:
魏以王粲、衛覬集創朝儀,而魚豢、王沈、陳夀、孫盛雖綴時禮,不足相變。晉初以荀覬、鄭沖典禮,參考古今,更其節文。羊祜、任愷、庾峻、應貞並加刪集,成百六十五篇。後摯虞、傅咸纘續未成,屬中原覆沒,今虞之決疑注是其遺文也。江左刁協、荀崧補緝舊文。蔡謨又踵修綴。宋初因循,前史並不重述。齊武帝永明二年詔尚書令王儉制定五禮。至梁武帝命羣儒又裁成焉。陳武帝受禪,多準梁舊。後魏道武帝舉其大體,事多闕遺:孝文帝率由舊章,擇其令典,朝儀國範煥乎復振。隋文帝(命)牛弘、辛彥之等採梁及北齊儀注,以為五禮。
隋書叁叁經籍志史部儀注類梁賓禮注九卷賀瑒撰注云:
案梁明山賓撰吉儀禮注二百六卷,錄六卷;嚴植之撰凶儀注四百七十九卷,錄四十五卷;陸璉撰軍儀注一百九十卷,錄二卷;司馬 褧 撰嘉儀注一百一十二卷,錄三卷;並亡。存者唯士吉及賓合十九卷。
後齊儀注二百九十卷。
隋朝儀禮一百卷,牛弘撰
魏書伍玖劉昶傳(北史貳玖劉昶傳同)略云:
劉昶,義隆第九子也,義隆時封義陽王,和平六年間行來降。於時(太和初)改革朝儀,詔昶與蔣少游專主其事。昶條上舊式,略不遺亡。
同書玖壹術藝傳蔣少游傳(北史玖拾藝術傳蔣少游傳同)略云:
及詔尚書李沖與馮誕、游明根、高閭等議定衣冠於禁中,少游巧思,令主其事,亦訪於劉昶,二意相乖,時致諍競,積六年乃成,始班賜百官。冠服之成,少游有效焉。後於平城將營太廟太極殿,遣少游乘傳詣洛,量準魏晉基址。後為散騎侍郎,副李彪使江南。高祖修船乘,以其多有思力,除都水使者,遷前將軍,兼將作大匠,仍領水池湖泛戲舟檝之具。及華林殿沼修舊增新,改作金墉門樓,皆所措意,號為妍美。又兼太常少卿,都水如故。景明二年卒。少游又為太極立規模,與董爾、王遇參建之,皆未成而卒。
同書柒高祖紀下(北史叁魏本紀同)云:
(太和)十年八月乙亥給尚書五等品爵已上朱衣玉佩大小組綬。
寅恪案:劉昶、蔣少游俱非深習當日南朝典制最近發展之人,故致互相乖諍。其事在太和十年以前,即北史肆貳王肅傳所謂“其間朴略,未能淳”者。至太和十七年王肅北奔,孝文帝虛襟相待,蓋肅之入北實應當日魏朝之需要故也。
魏書肆叁房法壽傳附族子景伯景先傳(北史叁玖房法壽附景伯景先傳同)略云:
法壽族子景伯,高祖諶避地渡河,居於齊州之東清河繹幕焉。顯祖時三齊平,隨例内徙為平齊民。景伯性淳和,涉獵經史。
景先幼孤貧,無資從師,其母自授毛詩曲禮。晝則樵蘇,夜誦經史,自是精勤,遂大通贍。太和中例得還鄉,郡辟功曹,州舉秀才,值州將卒,不得對策,解褐太學博士。時太常劉芳、侍中崔光當世儒宗,嘆其精博,光遂奏兼著作佐郎,修國史,尋除司徒祭酒員外郎。侍中穆紹又啓景先撰世宗起居注,累遷步兵校尉,領尚書郎齊州中正,所歷皆有當官之稱。景先作五經疑問百餘篇,其言該典,今行於時。
北史貳肆崔逞傳附休傳(魏書陸玖崔休傳同)略云:
休曾祖諲仕宋,位青冀二州刺史,祖靈和宋員外散騎侍郎,父宗伯始還魂。孝文納休妹爲嬪,兼給事黃門侍郎,參定禮儀。
魏書伍伍劉芳傳(北史肆貳劉芳傳同)略云:
劉芳,彭城人也。六世祖訥晉司隸校尉,祖該劉義隆征虜將軍青徐二州刺史,父邕劉駿兗州長史。芳出後伯父遜之。邕同劉義宣之事,身死彭城,芳隨伯母房逃竄青州,會赦免。舅元慶爲劉子業青州刺史沈文秀建威府司馬,爲文秀所殺,母子入梁鄒城。慕容白曜南討青齊,梁鄒降,芳北徙爲平齊民,時年十六。南部尚書李敷妻司徒崔浩之弟女,芳祖母浩之姑也。芳至京師,詣敷門,崔恥芳流播,拒不見之。(中略)。芳才思深敏,特精經義,博聞強記,兼覽蒼雅,尤長音訓,辨析無疑,於是禮遇日隆。王肅之來奔也,高祖雅相器重,朝野屬目,高祖宴羣臣於華林,肅語次云:“古者唯婦人有笄,男子則無。”芳曰:“推禮經正文,古者男子婦人俱有笄。”高祖稱善者久之,肅亦以芳言爲然。酒闌,芳與肅俱出,肅執芳手曰:“吾少來留意三禮,在南諸儒咸共討論,皆謂此義如吾向言,今聞往釋,頓祛平生之惑。”芳義理精通,類皆如是。高祖崩於行宮,及世宗即位,芳手加 衮 冕,高祖自襲斂暨於啓祖、山陵、練除始末喪事皆芳撰定。出除安東將軍青州刺史,還朝議定律令。芳斟酌古今,爲大議之主,其中損益多芳意也。世宗以朝儀多闕,其一切諸議悉委芳修正,於是朝廷吉凶大事皆就咨訪焉。
同書陸柒崔光傳(北史肆肆崔光傳同)略云:
崔光,東清河鄃人也。祖曠從慕容德南渡河,居青州之時水,慕容氏滅,仕劉義隆為樂陵太守。父靈延劉駿龍驤將軍長廣太守,與劉彧冀州刺史崔道固共拒國軍。慕容白曜之平三齊,光年十七,隨父徙代。(後)遷中書侍郎、給事黃門侍郎,甚爲高祖所知待。高祖每對羣臣曰:“以崔光之高才大量,若無意外咎譴,二十年後當作司空。”其見重若是。
寅恪案:劉芳、崔光皆南朝俘虜,其所以見知於魏孝文及其嗣主者,乃以北朝正欲摹倣南朝之典章文物,而二人適值其會,故能拔起俘囚,致身通顯也。
北齊書貳玖李渾傳附繪傳(北史叁叁李靈博傳附繪傳同)略云:
司徒高邕辟爲從事中郎,徵至洛時敕侍中西河王秘書監常景選儒學十人緝撰五禮,惟繪與太原王乂掌軍禮。
寅恪案:隋志不載常景撰修之五禮,惟舊唐書肆陸經籍志史部儀注類有後魏儀注三(疑五之誤)十二卷,常景撰;新唐書伍捌藝文志史部儀注有常景後魏儀注五十卷。常景之書撰於元魏都洛之末年,可謂王肅之所遺傳,魏收之所祖述,在二者之間承上啓下之產物也。
又史志所謂後齊儀注者,即南朝前期文物變相之結集,故不可先略述北齊修五禮之始末,以明隋志之淵源也。
北齊書叁柒魏收傳(北史伍陸魏收傳同)略云:
除尚書右僕射,總議監五禮事,多引文士令執筆,儒者馬敬德、熊安生、權會實主之。
隋書伍柒薛道衡傳(北史叁陸薛辯傳附道衡傳同)略云:
武平初,詔與諸儒修定五禮。
寅恪案:北齊後主時所修之五禮當即隋志之後齊儀注二百九十卷,鄴都典章悉出洛陽,故武平所修亦不過太和遺緒而已,所可注意者,則薛道衡先預修齊禮,後又參定以齊禮為根據之隋制,兩朝禮制因襲之證此其一也。
據上所引舊籍綜合論之,隋文帝繼承宇文氏之遺業,其制定禮儀則不依北周之制,別採梁禮及後齊儀注。所謂梁禮並可概括陳代,以陳禮幾全襲梁舊之故,亦即梁陳以降南朝後期之典章文物也。所謂後齊儀注即北魏孝文帝摹擬採用南朝前期之文物制度,易言之,則為自東晉迄南齊,其所繼承漢、魏、西晉之遺產,而在江左發展演變者也。陳因梁舊,史志所載甚明,當於應更考釋,以闡明隨制度之所從出。前已略述北齊制禮始末,故茲專論王肅北奔與北朝文物制度之關係焉。
北史肆貳王肅傳略云:
王肅,琅邪臨沂人也。父奐及兄弟並爲(南)齊武帝所殺,太和十七年肅自建業來奔。自晉氏喪亂,禮樂崩亡,孝文雖釐革制度,變更風俗,其間朴略,未能淳也。肅明練故事,虛心受委,朝儀國典咸自肅出。
魏書陸叁王肅傳略云:
肅自謂禮易爲長,亦未能通其大義也。
南齊書伍柒魏虜略云:
佛狸已來,稍僭華典,胡風國俗雜相揉亂,王肅爲虜製官品百司,皆如中國。
陳書貳陸徐陵傳(南史陸貳徐摛傳附陵傳同)略云:
太清二年兼通直常侍使魏。魏人授館宴賓,是日甚熟,其主客魏收嘲陵曰:“今日之熱當由徐常侍來。”陵即答曰:“昔王肅至此,爲魏始製禮儀;今我來聘,使卿復知寒暑。”收大慙。
通鋻壹叁玖齊紀武帝永明十一年冬十月王肅見魏主於鄴條云:
魏主或屏左右,與肅語至夜分不罷,自謂君臣相得之晚。尋除輔國大將軍長史。時魏主方議興禮樂,變華風,威儀文物所肅所定。
隋書捌禮儀志述隋喪禮節云:
開皇初高祖思定典禮,太常卿牛弘奏曰:“聖教陵替,國章殘缺,漢晉爲法,隨俗因時,未足經國庇人,弘風施化。且制禮作樂,事歸元首,江南王儉,偏隅一臣,私撰儀注,多違古法。就廬非東階之位,凶門豈重設之禮,兩蕭累代,舉國遵行。後魏及齊,風牛本隔,殊不尋究,遙相師祖,故山東之人,浸以成俗。西魏已降,師旅弗遑,嘉賓之禮,盡未詳定。今休明啓運,憲章伊始,請據前經,革茲俗弊。”詔曰:“可!”弘因奏徴學者撰儀禮百卷,悉用東齊儀注以爲準,亦微採王儉禮,修畢上之,詔遂班天下,咸使遵用焉。
寅恪案:魏孝文帝之欲用夏變夷久矣,在王肅未北奔之前亦已有所興革。然當日北朝除其所保存魏晉殘餘之文物外,尚有文成帝略取青齊時所俘南朝人士如崔光、劉芳、蔣少游等及宋氏逋臣如劉昶之倫,可以略窺自典午南遷以後江左文物制度。然究屬依稀恍忽,皆從間接得來,仍無居直接中心及知南朝最近發展之人物與資料可以依據,此北史王肅傳所謂“孝文雖釐革制度,變更風俗,其間朴略,未能淳”者是也。魏孝文帝所以優禮王肅固別有政治上之策略,但肅之能供給孝文帝當日所渴盼之需求,要為其最大原因。夫肅在當日南朝雖為膏腴士族,論其才學,不獨與江左同時倫輩相較,斷非江左第一流,且亦出北朝當日青齊俘虜之下(見魏書伍伍及北史肆貳劉芳傳),而卒能將南朝前期發展之文物制度轉輸於北朝以開太和時代之新文化,為後來隋唐制度不祧之遠祖者,蓋別有其故也。考南齊書貳叁王儉傳云:
少撰古今喪服記并文集,並行於世。
又南史貳貳王曇首傳附儉傳(參通鋻壹叁陸齊紀永明三年條)云:
先是宋孝武帝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專經爲業。儉弱年便留意三禮,尤善春秋,發言吐論,造次必於儒教,由是衣冠翕然,並尚經學,儒教於此大興。何承天禮論三百卷,儉抄爲八帙,又別抄條目爲三十卷,朝儀舊典晉末來施行故事撰次諳憶無遺漏者,所以當朝理事斷決如流,每博議引證,先儒罕有其例,八坐丞郎無能異者。
文選肆陸任昉王文憲集序云:
自宋末艱虞,百王澆季,禮紊舊宗,樂傾恆軌,自朝章國記,典彜備物,奏議符策,文辭表記,素意所不蓄,前古所未行,皆取定俄頃,神無滯用。
據此,王儉以熟練自晉以來江東之朝章國故,著名當時。其喪服記本為少時所撰,久已流行於世,故掌故學乃南朝一時風尚也。仲賓卒年為永明七年(見南齊書、南史儉本傳),王肅北奔之嵗為北魏太和十七年,即南齊永明十一年,在儉卒以後,是肅必經受其宗賢之流風遺著所薰習,遂能抱持南朝之利器,遇北主之新知,殆由於此歟?牛弘詆斥王儉,而其所修隋朝儀禮仍不能不採儉書,蓋儉之所撰集乃南朝前期制度之總和,既經王肅輸入北朝,蔚成太和文治之盛,所以弘雖由政治及地域觀點立論,謂“後魏及齊,風牛本隔”,然終於“遙相師祖,故山東之人,浸以成俗”也。又史言弘“撰儀禮百卷,悉用東齊儀注以爲準”,而奇章反譏前人之取法江左,可謂數典忘祖,無乃南北之見有所蔽耶?或攘其實而諱其名耶?茲舉一例以證之:
隋書肆玖牛弘傳(北史柒貳牛弘傳同)云:
仁壽二年獻皇后崩,王公以下不能定其儀注。楊素謂弘曰:“公舊學,時賢所仰,今日之事決在於公。”弘了不辭讓,斯須之間儀注悉備,皆有故實。素歎曰:“衣冠禮樂盡在此矣,非吾所及也。”
若僅據此傳,似獻后喪禮悉定自弘,而“斯須之間儀注悉備”,所以楊素有“禮樂盡在此矣”之歎,及檢北史叁捌裴佗傳附矩傳(隋書陸柒裴矩傳略同)云:
其年(仁壽二年)文獻皇后崩,太常舊無儀注,矩與牛弘、李百藥等據齊禮參定。
始知弘之能於斯須之間決定大禮者,乃以東齊儀注為依據,且所與共參定之人亦皆出自東齊者也(見北史隋書裴矩傳及舊唐書柒貳、新唐書壹佰貳李百藥傳)。楊素之讚歎,殆由弘諱言其實,而素又不識其底蘊耶?
又通鑑壹柒玖隋紀文帝仁壽二年條云:
閏(十)月甲申詔楊素、蘇威與吏部尚書牛弘修五禮。
寅恪案:隋書、北史載文帝詔修五禮,在是年閏十月己丑,連接此前之一條即“甲申詔尚書左僕射楊素與諸術者刊定陰陽舛謬”條,今通鑑正文校宋記俱未之及)。更可注意者,則隋志明言弘等之修五禮悉以東齊儀注為準,乃最扼要之語,而溫公不採及之,似尚未能通解有隋一代禮制之大源,殊可惜也。
又隋代制禮諸臣其家世所出籍貫所繫亦可加以推究,藉以闡明鄙意,即前章所言隋唐制度出於(一)(北)魏、(北)齊,(二)梁陳,(三)(西)魏、(北)周之三源者。請據隋書貳高祖紀及北史壹壹隋本紀仁壽二年閏十月詔書中所命修定五禮諸臣及其他與制禮有關之人,如前引北史裴佗傳隋書裴矩傳中之裴矩,隋書柒伍北史捌貳儒林傳之劉焯、劉炫及兩唐書李百藥傳中之李百藥,逐一討論於下:
隋書貳高祖紀下仁壽二年閏十月己丑詔書所命修撰五禮之楊素、蘇威俱以宰輔資位攝領修禮,以恆例言之,乃虛名,非實務也。然素與威二人仍有區別,亦未可以一概論。隋書肆捌楊素傳(北史肆壹楊敷傳附素傳同)略云:
後與安定牛弘同志好學,研精不倦,多所通涉。
然隋書肆壹蘇威傳(北史陸叁蘇綽傳附威傳同)略云:
上(高祖)因謂朝臣曰:“楊素才辯無雙,至若斟酌古今,助我宣化,非威之匹也。”
夫修撰五禮即斟酌古今之事,文帝既不以此許素,則素之得與此役,不過以尚書左僕射首輔之資位監領此大典而已。故關於楊素可置不論。
至於蘇威雖與楊素同以宰輔之職監領修撰,但事有殊異,可略言之。據前引史文,隋文帝既以斟酌古今特獎威,則威之與聞修撰,匪僅虛名監領,可以推知。又隋書蘇威傳(北史略同)云:
俄兼納言民部尚書。初威父(綽)在西魏以國用不足,爲征稅之法,頗稱爲重,既而歎曰:“今所爲者正如張弓,非平世法也。隋承戰爭之後,憲章踳駮,上令朝臣釐改舊法,爲一代通典,律令格式多威所定,世以爲能。所修格令章程並行於當世,然頗傷苛碎,論者以爲非簡允之法。
凡此史文其意固多指威之修定律令,但禮律關係至密。威本西魏蘇綽之子,綽為宇文泰創制立法,實一代典章所從出。威既志在繼述父業,文帝稱其斟酌古今,必非泛美之詞,故威之與素不得同論,而威之預知修禮,亦非止尸空名絕無建樹者之比無疑也。考周書貳叁蘇綽傳(北史陸叁蘇綽傳同)云:
蘇綽,武功人,魏侍中則之九世孫也,累世二千石。父協武功郡守。綽少好學,博覽群書,尤善算術。屬太祖(宇文泰)與公卿往昆明池觀魚,行至城西漢故倉地,顧問左右,莫有知者,或曰:“蘇綽博物多通,請問之。”太祖乃召綽,具以狀對,太祖大悅。
此節為史記蘇綽之所以遇合宇文泰之一段因緣,實可藉以覘古今之變遷。蓋自漢代學校制度廢弛,博士傳授之風氣止息以後,學術中心移於家族,而家族復限於地域,故魏、晉、南北朝之學術、宗教皆與家族、地域兩點不可分離。綽本關中世家,必習於本土掌故,其能對宇文泰之問,決非偶然。適值泰以少數鮮卑化之六鎮民族竄割關隴一隅之地,而欲與雄據山東之高歡及舊承江左之蕭氏爭霸,非別樹一幟,以關中地域為本位,融治胡漢為一體,以自別於洛陽、建鄴或江陵文化勢力之外,則無以堅其群衆自信之心理。此綽所以依托關中之地域,以繼述成周為號召,竊取六國陰謀之舊文緣飾塞表鮮卑之胡制,非驢非馬,取給一時,雖能輔成宇文氏之霸業,而其創制終為後王所捐棄,或僅名存而實亡,豈無故哉!質言之,蘇氏之志業乃以關中地域觀念及魏晉家世學術附合鮮卑六鎮之武力而得成就者也。故考隋唐制度淵源者應置武功蘇氏父子之事業於三源内之第三源,即(西)魏、周源中,其事顯明,自不待論。
隋書肆玖牛弘傳(北史柒貳牛弘傳略同)云:
牛弘,安定鶉觚人也。本姓 尞 氏,祖熾郡中正,父允魏侍中工部尚書臨涇公,賜姓為牛氏。開皇初(弘)遷授散騎常侍秘書監。弘以典籍遺逸,上表請開獻書之路,(其論書之厄)曰:“永嘉之後,寇竊競典,因河据洛,跨秦帶趙。論其建國立家,雖傳名號,憲章禮樂,寂滅無聞。劉裕平姚,收其圖籍,五經子史纔四千卷,皆赤軸青紙,文字古拙,僭僞之盛,莫過三秦。以此而論,足可明矣。故知衣冠軌物,圖畫記注,播遷之餘皆歸江左,晉宋之際學藝爲多,齊梁之間經史彌盛。”上納之,於是下詔:“獻書一卷,賚縑一匹。”一二年間篇籍稍備。三年拜禮部尚書,奉勅修撰五禮,勒成百卷,行於當世。弘請依古制修立明堂,上以時事草創,未遑制作,竟寢不行。六年除太常卿。九年詔改定雅樂,又作樂府歌詞,撰定圓丘五帝凱樂,並議樂事,上甚善其議,詔弘與姚察、許善心、何妥、虞世基等正定新樂,事在音律志。是後議置明堂,詔弘條上故事,議其得失,事在禮志。上甚敬重之,拜吏部尚書。時高祖又令弘與楊素、蘇威、薛道衡、許善心、虞世基、崔子發等並召諸儒論新禮降殺輕重,弘所立議,衆咸推服之。仁壽二年獻皇后崩,王公以下不能定其儀注。楊素謂弘曰:“公舊學,時賢所仰,今日之事決在於公。”弘了不辭讓,斯須之間儀注悉備,皆有故實。素歎曰:“衣冠禮樂盡在此矣,非吾所及也。”(此節之解釋見上文)弘以三年之喪 祥禫具有降殺,朞服十一月而練者無所象法,以聞於髙祖,髙祖納焉,下詔除朞練之禮,自 弘始也。(大業)三年改爲右光禄大夫,從拜恒岳,壇場、珪幣、墠畤、牲牢,並弘所定。
史臣曰:“牛弘篤好墳籍,學優而仕,採百王之損益,成一代之典章,漢之叔孫不能尚也。”
隋書柒伍儒林傳辛彥之傳(北史捌貳儒林傳下辛彥之傳同)略云:
辛彦之,隴西狄道人也。祖世敘魏凉州刺史,父靈輔周渭州刺史。(彦之)博渉經史,與天水牛弘同志好學。後入關,遂家京兆。周太祖見而器之,引為中外府禮曹。時國家草創,百度伊始,朝貴多出武人,修定儀注唯彦之而已。及周閔帝受禪,彦之與少宗伯盧辯専掌儀制,明武時歴職典祀太祝樂部御正四曹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宣帝即位,拜少宗伯。髙祖受禪,除太常少卿,尋轉國子祭酒,嵗餘拜禮部尚書,與秘書監牛弘撰新禮。吳興沈重名為碩學,髙祖嘗令彦之與重論議,重不能抗,於是避席而謝曰:“
茲擇錄牛弘、辛彥之兩傳事跡較詳者,蓋欲以闡明魏晉以降中國西北隅即河隴區域在文化學術史上所具有之特殊性質,其關於西域文明、中外交通等,為世人所習知,且非本書討論範圍,於此不可不論。茲所論者,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漢代中原之文化學術,經歷東漢末、西晉之大亂及北朝擾攘之長期,能不失墜,卒得輾轉灌輸,加入隋唐統一混合之文化,蔚然為獨立之一源,繼前啓後,實吾國文化史之一大業。昔人未曾涉及,故不揣愚陋,試為考釋之於下:
河隴一隅所以經歷東漢末、西晉、北朝長久之亂世而能保存漢代中原之學術者,不外前文所言家世與地域之二點,易言之,即公立學校之淪廢,學術之中心移於家族,太學博士之傳授變為家人父子之世業,所謂南北朝之家學者是也。又學術之傳授既移於家族,則京邑與學術之關係不似前此之重要。當中原擾亂京洛丘墟之時,苟邊隅之地尚能維持和平秩序,則家族之學術亦得藉以遺傳不墜。劉石紛亂之時,中原之地悉為戰區,獨河西一隅自前涼張氏以後尚稱治安,故其本土世家之學術既可以保存,外來避亂之儒英亦得就之傳授,歷時既久,其文化學術遂漸具地域性質,此河隴邊隅之地所以與北朝及隋唐文化學術之全體有如是之密切關係也。
三國志魏志壹叁王朗傳附子肅傳末云:
自魏初徴士燉煌周生烈、明帝時大司農弘農董遇等亦歷注經傳,頗傳於世。
一節下裴注云:
魏略以遇及賈洪、邯鄲淳、薛夏、隗禧、蘇林、樂詳等七人為儒宗,其序曰:
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懐茍且,紀綱既衰,儒道尤甚。至黄初元年之後,新主乃復始掃除太學之灰炭,補舊石碑之缺壊,備博學之員録,依漢甲乙以考課,申告州郡,有欲學者皆遣詣太學,太學始開有弟子數百人。至太和青龍中,中外多事,人懐避就,雖性非解學,多求請太學。太學諸生有千數,而
賈洪,京兆新豊人也。
薛夏,天水人也。
隗禧,京兆人也。
又魏志貳伍高堂隆傳,略云:
始景初中帝以蘇林、秦靜等並老,恐無能傳業者,乃詔曰:“方今宿生巨儒並各年高,教訓之道孰為其繼?其科郎吏高才解經義者三十人,從光祿勲隆、散騎常侍林、博士靜分受四經三禮,主者具為設課試之法。”數年隆等皆卒,學者遂廢。
據上引史文可證明二事:一為自漢末亂後,魏世京邑太學博士傳授學業之制徒為具文,學術中心已不在京邑公立之學校矣。二為當東漢末中原紛亂,而能保持章句之儒業,講學著書,如周生烈、賈洪、薛夏、隗禧之流,俱關隴區域之人,則中原章句之儒業,自此之後已逐漸向西北轉移,其事深可注意也。
晉書捌陸張軌傳略云:
張軌,安定烏氏人。家世孝亷,以儒學顯,與同郡皇甫謐善。中書監張華與軌論經義及政事損益,甚器之。謂安定中正為蔽善抑才,乃美為之談以為二品之精。軌以時方多難,隂圖據河西,於是求爲涼州,公卿亦舉軌才堪御逺,永寧初出爲護羌校尉涼州刺史。於時鮮卑反叛,寇盗從横,軌到官即討破之,遂威著西州,化行河右。以宋配、陰充、氾瑗、陰澹爲股肱謀主,徵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學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視别駕,春秋行鄉射之禮。祕書監繆世徵、少府摯虞夜觀星象,相與言曰:“天下方亂,避難之國唯涼土耳。張涼州徳量不恆,殆其人乎?”(軌)遣治中張閬送義兵五千及郡國秀孝貢計器甲方物歸于京師,令有司可推詳立州已來清貞徳素、嘉遯遺榮、髙才碩學、著述經史等具状以聞,州中父老莫不相慶。太府參軍索輔言於軌曰:“古以金貝皮幣爲貨,息穀帛量度之耗,二漢制五銖錢,通易不滯,泰治中河西荒廢,遂不用錢,裂匹以爲段數,縑布既壞,市易又難,徒壞女工,不任衣用,弊之甚也。今中州雖亂,此方安全,宜復五銖,以濟通變之會。”軌納之,立制凖布用錢,錢遂大行,人頼其利。(中略)。天錫窘逼,降於(姚)萇等,自軌爲涼州,至天錫,凡九世七十六年矣。(苻)堅大敗于淮肥,時天錫為苻融征南司馬,於陣歸國。天錫少有文才,流譽逺近,及歸朝甚被恩遇。
同書壹貳貳呂光載記略云:
呂光,略陽氐人也。(苻)堅既平山東,士馬强盛,遂有圖西域之志,乃授光使持節都督西討諸軍事,以討西域。龜兹王帛純拒光,光入其城,大饗將士,賦詩言志。見其宫室壯麗,命參 軍京兆段業著龜兹宫賦以譏之。 既平龜兹有留焉之志,大饗文武,博議進止,衆咸請還,光從之。光入姑臧,自領涼州刺史、護羌校尉。張掖督郵傅曜考覈屬縣,而丘池令尹興殺之,投諸空井。曜見夢於光,光寤遣使覆之,如夢。光怒,殺興。著作郎段業以光未能揚清激濁,使賢愚殊貫,因療疾於天梯山,作表志詩、九歎、七諷十六篇以諷焉。光覽而悅之。
同書捌柒涼武昭王傳略云:
武昭王諱暠,字玄盛隴西成紀人,姓李氏,世為西州右姓。高祖雍、曾祖柔仕晉並歴位郡守;祖弇仕張軌為武衛將軍安世亭侯;父昶早卒,遺腹生玄盛。少而好學,通渉經史,尤善文義。呂光末京兆段業自稱涼州牧,以敦煌太守趙郡孟敏為沙州刺史,署玄盛效穀令。敏尋卒,敦煌護軍馮翊郭謙等以玄盛有恵政,推為敦煌太守。及業僭稱涼王,進玄盛持節都督涼興已西諸軍事,鎮西將軍領護西夷校尉。隆安四年晉昌太守唐瑶移檄六郡,推玄盛為大都督大將軍涼公領秦涼二州牧護羌校尉。(玄盛)於南門外臨水起堂,名曰靖恭之堂,圖讚自古聖帝明王、忠臣孝子、烈士貞女,玄盛親為序頌,以明鑒戒之義;當時文武羣寮亦皆圖焉。又立泮宮,増髙門學生五百人,起嘉納堂於後園,以圖讚所志。玄盛謂羣僚曰:“昔河右分崩,羣豪競起,吾以寡徳,爲衆賢所推,前遣雲騎東殄不庭,軍之所至,莫不賓下。惟蒙 遜鴟跱一城,自張掖已東晉之遺黎為戎虜所制, 吾將遷都酒泉,漸逼宼穴,
同書壹貳陸禿髮烏孤載記云:
禿髪烏孤,河西鮮卑人也。
又同書同卷禿髮利鹿孤載記略云:
利鹿孤謂其羣下曰:“自負乘在位,三載于兹,務進賢彦而下猶蓄滯,二三君子其極言無諱。”祠部郎中史嵩對曰:“今取士拔才必先弓馬,文章學藝爲無用之條,非所以來逺人,垂不朽也。孔子曰:‘不學禮,無以立。,宜建學校,選耆徳碩儒,以訓胄子。”利鹿孤善之,於是以田玄冲、
又同書同卷禿髮傉檀載記略云:
姚興遣其尚書韋宗來觀釁,宗還長安,言於興曰:“凉州雖殘弊之後,風化未頽,未可圖也。”(禿髮)烏孤以安帝隆安元年僭立,至傉檀三世,凡十九年,以安帝義熙十年滅。
同書壹貳玖沮渠蒙遜載記略云:
沮渠蒙遜,臨松盧水胡人也。博涉羣史,頗曉天文。隆安五年,梁中庸、房晷、田昂等推蒙遜爲使持節大都督、涼州牧張掖公。以敦煌張穆博通經史,才藻清贍,擢拜中書侍郎,委以機密之任。蒙遜西祀金山,卑和虜率衆迎降,遂循海而西,至鹽池,祀西王母寺。寺中有玄石神圖,命其中書侍郎張穆賦焉,銘之餘寺前,遂如金山而歸。蒙遜以安帝隆安五年自稱州牧,義熙八年僭立,後八年而宋氏受禪,以元嘉十年死,在僞位三十三年。子茂虔立六年爲魏所擒,合三十九載而滅。
同書壹壹柒姚興載記上略云:
興徵涼州刺史王尚還長安,尚既至長安,坐匿吕氏宫人,擅殺逃人薄禾等,禁止南臺。涼州别駕宗敞,治中張穆,主簿邊憲、胡威等上疏理尚曰:“臣等生自西州,位忝吏端,主辱臣憂,故重繭披款,惟陛下亮之。” 興覽之大悦,謂其黄門侍郎姚文祖曰:“卿知宗敞乎?”文祖曰:“與臣州里,西方之英雋。”興曰:“有表理王尚,文義甚佳,當王尚研思耳。”文祖曰:“尚在南臺禁止,不與賓客交通,敞寓於楊桓,非尚明矣。”興曰:“若爾,桓為措思乎?”文祖曰:“西方評敞甚重,優於楊桓,敞昔與吕超周旋,陛下試可問之。”興因謂超曰:“宗敞文才何如,可是誰輩?”超曰:“敞在西土時論甚美,方敞魏之陳徐,晋之潘陸。”即以表示超曰:“涼州小地,寧有此才乎?”超曰:“臣以敞餘文比之,未足稱多,但當問其文彩何如,不可以區宇格物。”興悦,赦尚之罪,以爲尚書。
同書壹肆地理志上涼州條,略云:
漢置張掖、酒泉、敦煌、武威郡,其後又置金城郡,謂之河西五郡。(晉惠帝)永寕中,張軌爲涼州刺史,鎮武威,上表請合秦雍流移人於姑臧西北,置武興郡。是時中原淪沒,元帝徙居江左,軌乃控據河西,稱晉正朔,是爲前涼。(張)天錫降於苻氏,其地尋為呂光所據。呂光都於姑臧,及呂隆降於姚興,其地三分。(涼)武昭王爲西涼,建號於敦煌;禿髮烏孤爲南涼,建號於樂都;沮渠蒙遜爲北涼,建號於張掖;而分據河西五郡。
綜合上引史文,凡河西區域自西晉永寧至東晉末世,或劉宋初期,百有餘年間,其有關學術文化者亦可窺見一二。蓋張軌領涼州之後,河西秩序安定,經濟豐饒,既為中州人士避難之地,復是流民移徙之區,百餘年間紛爭擾攘固所不免,但較之河北、山東屢經打亂者,略勝一籌。故託命河西之士庶猶可以蘇喘息長子孫,而世族學者自得保身傳代以延其家業也。又張軌、李暠皆漢族世家,其本身即以經學文藝著稱,故能設學校獎儒業,如敦煌之劉昞即注魏劉劭人物志者,魏晉間才性同異之學説尚得保存於此一隅,遂以流傳至今,斯其一例也(見北平圖書館季刊第貳卷第壹期
既明乎此,然後可以解釋隴右、河西之文化與北魏初期即太武時代中原漢族之文化,及北魏後期即孝文、宣武時代中原漢族文化遞嬗同異之關係,請略引舊史以證之(參考通鑑壹貳叁宋紀元嘉十六年十二月魏主猶以妹婿待沮渠牧犍條)。
魏書伍貳以趙逸等十二人為一卷,北史叁肆於趙逸等十二人外復加以游雅、高閭,又別取魏書玖壹術藝傳之江式合為一卷,寅恪以為游雅、高閭二人非秦涼學者,可不列入;至江式則亦源出河西,與趙逸等併為一卷,體例甚合。故茲節錄魏書、北史趙逸等十二人傳及江式傳,又魏書、北史程駿傳,宋書、南史杜驥傳,並取魏書、北史所載崔浩、李沖、李韶、常爽、常景、源懷等事跡關涉河西人士文化學術者於下,以資論證(又魏書、北史之袁式傳雖與河西無涉,但北魏之“外國遠方名士”與崔浩有關,故亦節取傳文,附於後焉)。
魏書伍貳趙逸傳(北史叁肆趙逸傳同)略云:
趙逸,天水人也。好學夙成,仕姚興歴中書侍郎,爲興將齊難軍司,征赫連屈丐,難敗,爲屈丐所虜,拜著作郎。世祖平統萬,見逸所著,曰:“此豎無道,安得爲此言乎?作者誰也,其速推之。”司徒崔浩進曰:“彼之謬述,亦猶子雲之美新,皇王之道固宜容之。”世祖乃止,拜中書侍郎。神麚三年三月上巳帝幸白虎殿,命百寮賦詩,逸製詩序,時爲稱善久之。性好墳典,白首彌勤,年踰七十,手不釋卷。凡所著述,詩賦銘頌五十餘篇。
同書同卷胡方回傳(北史叁肆胡方回傳同)略云:
胡方回,安定臨涇人。方回赫連屈丐中書侍郎,渉獵史籍,辭彩可觀,爲屈丐統萬城銘、虵祠碑諸文頗行於世。世祖破赫連昌,方回入國,雅有才尚,未爲時所知也。後為北鎮司馬,爲鎮修表,有所稱慶,世祖覽之嗟美,問誰所作。既知方回,召爲中書博士,遷侍郎。與游雅等改定律制,司徒崔浩及當時朝賢並愛重之。
同書同卷胡叟傳(北史叁肆胡叟傳同)略云:
胡叟,安定臨涇人也。世有冠冕,爲西夏著姓。西入沮渠牧犍,遇之不重,叟乃爲詩示所知廣平程伯達,其略曰:“望衛惋祝鮀,眄楚悼靈均。” 伯達見詩曰:“凉州雖地居戎域,然自張氏以來,號有華風,今則憲章無虧,曷祝鮀之有也?”叟曰:“吾之擇木,夙在大魏,與子暫違,非久濶也。”嵗餘牧犍破降,叟既先歸國,朝廷以其識機拜虎威將軍,賜爵始復男。髙宗時召叟及(金城宗)舒並使作檄劉駿蠕蠕文,舒文劣於叟。(廣寧常)順陽數子禀叟奬示,頗渉文流。(高)閭作宣命賦,叟爲之序。
同書同卷宋繇傳, , (北史叁肆宋繇傳同)略云:
宋繇,敦煌人也。曾祖配、祖悌世仕張軌子孫,父僚張玄靚龍驤將軍武興太守。(繇)隨(張)彦至酒泉,追師就學,閉室誦書,晝夜不倦,博通經史,諸子羣言,靡不覽綜。吕光時舉秀才,除郎中,後奔段業,業拜繇中散常侍。西奔李暠,歴位通顯。雅好儒學,雖在兵難之間講誦不廢。每聞儒士在門,常倒屣出迎,停寝政事,引談經籍。沮渠蒙遜平酒泉,於繇室得書數千卷,歎曰:“孤不喜剋李歆,欣得宋繇耳。”拜尚書吏部郎中,委以銓衡之任。蒙遜之將死也,以子牧犍委託之。世祖并凉州,從牧犍至京師,卒。
同書同卷張湛傳(北史叁肆張湛傳同)略云:
張湛,敦煌人,魏執金吾恭九世孫也。湛弱冠知名凉土,好學能屬文。仕沮渠蒙遜,凉州平,入國年五十餘矣。司徒崔浩識而禮之,浩注易,敘曰:“國家西平河右,敦煌張湛、金城宗欽、武威段承根三人皆儒者,並有儁才,見稱於西州,每與余論易,余以左氏傳卦解之,遂相勸爲注,故因退朝之餘暇而爲之解焉。”其見稱如此。湛至京師,家貧不粒,浩常給其衣食,薦為中書侍郎。湛知浩必敗,固辭,毎贈浩詩頌,多箴規之言。浩亦欽敬其志,每常報答,極推崇之美(此三十八字北史文)。及浩被誅,湛懼,悉燒之。兄懐義,崔浩禮之與湛等(此七字北史文)。
同書同卷宗欽傳(北史叁肆宗欽傳同)略云:
宗欽,金城人也。父夑,吕光太常卿。欽少而好學,有儒者之風,博綜羣言,聲著河右。仕沮渠蒙遜,爲中書侍郎、世子洗馬。欽上東宫侍臣箴。世祖入凉州,入國,拜著作郎。與髙允書贈詩,允答書並詩,甚相褒美(此十五字北史文)。崔浩之誅也,欽亦賜死。欽在河西撰蒙遜記十卷,無足可稱。
同書同卷段承根傳(北史叁肆叚承根傳同)略云:
段承根,武威姑臧人。父暉,乞伏熾磐以暉爲輔國大將軍凉州刺史御史大夫。磐子暮末襲位,暉父子奔吐谷渾暮璝。暮璝内附,暉與承根歸國,世祖素聞其名,頗重之,以爲上客。後暉從世祖至長安,有人告暉欲南奔,世祖密遣視之,果如告者之言,斬之於市。承根好學,機辯有文思,而性行疏薄,有始無終。司徒崔浩見而奇之,以爲才堪著述,言之世祖,請爲著作郎,引與同事。世咸重其文而薄其行,甚爲敦煌公李寳所敬待。浩誅,承根與宗欽俱死。
同書同卷闞駰傳(北史叁肆闞駰傳同)略云:
闞駰,敦煌人也。祖倞有名於西土,父玖為一時秀士。 駰博通經傳,三史羣言,經目則誦。注王朗易傳,學者藉以通經,撰十三州志行於世。(沮渠)蒙遜甚重之,拜秘書考課郎中,給文吏三十人,典校經籍,刋定諸子三千餘卷。姑臧平,樂平王丕鎮凉州,引爲從事中郎。王薨之後還京師,卒,無後。
同書同卷劉昞傳(北史叁肆劉延明傳同)略云:
劉昞,字延明,敦煌人也。父寶以儒學稱。昞年十四就博士郭瑀學,瑀遂以女妻之。後隐居酒泉,不應州郡之命,弟子受業者五百餘人。李暠徴爲儒林祭酒從事中郎。暠好尚文典,書史穿落者親自補治,昞時侍側,前請代暠,暠曰:“躬自執者,欲人重此典籍,吾與卿相值,何異孔明之會玄 徳!”遷撫夷護軍,雖有政務,手不釋卷。昞以三史文繁,著略記百三十篇八十四卷。凉書十卷,敦煌實録二十卷,方言三卷,靖恭堂銘一卷,注周易、韓子、人物志、黄石公三略,並行於世。(沮渠)蒙遜平酒泉,拜祕書郎,専管注記。築陸沈觀於西苑,躬往禮焉,號玄處先生,學徒數百,月致羊酒。牧犍尊爲國師,親自致拜,命官屬以下皆北面受業焉。時同郡索敞、隂興爲助敎,並以文學見舉,每巾衣而入。世祖平凉州,士民東遷,夙聞其名,拜樂平王從事中郎。世祖詔諸年七十以上聽留本鄉,一子扶養,昞時老矣,在姑臧嵗餘,思鄉而返,至凉州西四百里韭谷窟,遇疾而卒。昞六子,次仲禮留鄉里。太和十四年尚書李沖奏:“昞河右碩儒,今子孫沈屈,未有禄潤,賢者子孫宜蒙顯異。”於是除其一子爲郢州雲陽令。正光三年太保崔光奏曰:“故樂平王從事中郎敦煌劉昞著業凉城,遺文在兹,篇籍之美。頗足可觀。維祖逮孫相去未逺,而令久淪皂隷,不獲收異,儒學之士所爲竊歎,乞敕尚書推檢所屬,甄免碎役。” 四年六月詔曰:“昞徳冠前世,蔚爲儒宗,太保啟陳,深合勸善,其孫等三家特可聼免!”河西人以爲榮。
同書同卷趙柔傳(北史叁肆趙柔傳同)略云:
趙柔,金城人也。少以徳行才學知名河右,沮渠牧犍時爲金部郎。世祖平凉州,内徙京師。髙宗踐阼,拜著作郎。
同書同卷索敝傳(北史叁肆索敝傳同)略云:
索敞,敦煌人。爲劉昞助敎,専心經籍,盡能傳昞之業。凉州平,入國,以儒學見拔爲中書博士。篤勤訓授,肅而有禮。京師大族貴遊子皆敬憚威嚴,多所成益,前後顯逹位至尚書牧守者數十人,皆授業於敞。敞遂講授十餘年。敞以喪服散在衆篇,遂撰比爲喪 服要記。
同書同卷陰仲達傳(北史叁肆段承根傳附陰仲達事蹟)略云:
隂仲達,武威姑臧人,少以文學知名。世祖平凉州,内徙代都。司徒崔浩啓仲達與段承根云,二人俱凉土才華,同修國史,除祕書著作郎,卒。
同書術藝傳江式傳(北史叁肆江式傳同)略云:
江式,陳留濟陽人也。六世祖瓊晉馮翊太守,善蟲篆詁訓。永嘉大亂,棄官西投張軌,子孫因居涼土,世傳家業。祖強字文威,太延五年涼州平,内徙代京,上書三十餘法,又獻經史諸子千餘卷,由是擢拜中書博士。父紹興,高允奏爲袐書郎,掌國史二十餘年。式少傳家學,除符節令,以書文昭太后尊號諡冊特除奉朝請,仍符節令,篆體尤工,洛京宮殿諸門板題皆式書也。延昌三年三月式上表曰:“臣六世祖瓊,家世陳留,往晉之初,與從父兄應元,俱受學於衛覬,古篆之法,倉雅方言説文之誼,當時並收善譽。而祖官至太子洗馬,出爲馮翊郡,值洛陽之亂,避地河西,數世傳習,斯業所以不墜也。世祖太延中,皇威西被,牧犍内附,臣亡祖文威杖策 歸國,奉獻五世傳 掌之書,古篆八體之法,時蒙褒録,敘列於儒林,官班文省,家號世業。暨臣闇短,漸漬家風,參預史官,題篆宮禁,是以敢藉六世之資,奉遵祖考之訓,輒求撰集古來文字,以許慎説文爲主,爰採孔氏尚書、五經音注、籀篇、爾雅、三倉、凡將、方言、通俗文、祖文宗、埤倉、廣雅、古今字詁、三字石經、字林、韻集、諸賦文字有六書之誼者,皆以次編聯,文無復重,糾爲一部。其古籀奇惑俗隸諸體,咸使班於篆下,各有區别。詁訓假借之誼,僉隨文而解。音讀楚夏之聲,並逐字而注。其所不知者,則闕如也。” 詔曰:“可如所請。” 於是撰集字書,號曰古今文字凡四十卷,大體依許氏説文爲本,上篆下隸,其書竟未能成。
同書陸拾程駿傳(北史肆拾程駿傳同)略云:
程駿,本廣平曲安人也。六世祖良,晉都水使者。坐事流於涼州;祖父肇,吕光民部尚書。駿少孤貧,師事劉昞,性機敏好學,晝夜無倦。駿謂昞曰:“今世名教之儒咸謂老莊其言虛誕,不切實要,弗可以經世,駿意以爲不然,夫老子著抱一之言,莊生申性本之旨, 若斯者可謂至順矣。人若乖一,則煩偽生,爽性則沖真喪。”昞曰:“卿年尚稚,言若老成矣。”由是聲譽益播,沮渠牧犍擢爲東宫侍講。太延五年,世祖平涼,遷於京師,爲司徒崔浩所知。文成踐阼,拜著作佐郎,未幾遷著作郎。顯祖屢引駿與論易老之義,顧謂羣臣曰:“朕與此人言,意甚開暢。” 拜祕書令,沙門法秀謀反伏誅。 駿 上慶國頌十六章,並序巡狩甘雨之徳焉。又奏得一頌,始於固業,終於無爲十篇。太和九年卒,所制文筆自有集録,弟子靈虬。
北史貳壹崔宏傳附崔浩傳云:
浩有鑒識,以人倫爲己任。明元太武之世,徵海内賢才,起自仄陋及所得外國逺方名士,抜而用之,皆浩之力也(寅恪案:魏書叁伍崔浩傳無此節)。至於禮樂憲章皆歸宗於浩。
魏書伍叁李沖傳(北史壹佰序傳同)略云:
李沖,隴西人,敦煌公寳少子也。顯祖末爲中書學生,高祖初以例遷祕書中散,典禁中文事,以修整敏惠,漸見寵待,遷内祕書令南部給事中。舊無三長,惟立宗主督護, 所以民多隠冒,五十三十家方爲一户,沖以三正治民,所由來逺,於是創三長之制而上之。文明太后覽而稱善,遂立三長,公私便之。遷中書令,尋轉南部尚書。沖爲文明太后所幸,恩寵日盛,賞賜月至數十萬,密致珍寳異物以充其第,外人莫得而知焉。沖家素清貧,於是始爲富室,而謙以自牧,積而能散,近自姻族,逮於鄉閭,莫不分及,虚已接物,垂念羈寒,衰舊淪屈由之躋叙者亦以多矣。是時循舊王公重臣皆呼其名,高祖常謂沖爲中書而不名之。文明太后崩後,高祖居喪,引見待接有加。及議禮儀律令,潤飾辭旨,刋定輕重,高祖雖自下筆,無不訪決焉。於是天下翕然,及殊方聽望咸宗奇之。高祖亦深相仗信,親敬彌甚,君臣之間,情義莫二。及改置百司,開建五等,以沖參定典式,封滎陽郡開國侯,拜廷尉卿,尋遷侍中吏部尚書。詔曰:“明堂太廟已成於昔年,將以今春營改正殿,尚書沖可領將作大匠,司空長樂公(穆)亮可與大匠共監興繕。”定都洛陽以沖爲鎮南將軍,委以營構之任,遷爲尚書僕射。沖機敏有巧思,北京明堂圜丘太廟及洛都初基,安處郊兆新起堂寢,皆資於沖。旦理文簿,兼營匠制,几案盈積,剞劂在手,終不勞厭也。然顯貴門族,務益六姻,是其親者,雖復癡聾,無不超越官次。沖卒,高祖爲舉哀於懸觚,發聲悲泣,不能自勝。詔曰:“太和之始早委機密,鴻漸瀍洛,升冠端右,可謂國之賢也朝之望也。” 贈司空公,有司奏諡曰文穆,葬於覆舟山,近杜預冢,高祖之意也。後車駕自鄴還洛,路經沖墓,高祖卧疾,望墳掩泣久之,詔曰:“可遣太牢之祭,以申吾懐。”與留京百官相見,皆叙沖亡沒之故,言及流淚。高祖得留臺啓知沖患狀,謂宋弁曰:“僕射執我樞衡,總釐朝務,朕委以台司之寄,使我出境無後顧之憂,一朝忽有此患,朕甚愴慨。”其相痛惜如此。
同書叁玖李寳傳(北史壹佰李寳傳同)略云:
寳有六子:承、茂、輔、佐、公業、沖。
(承)長子韶,延興中補中書學生,襲爵姑臧侯,除儀曹令。時修改車服及羽儀制度,皆令韶典焉。髙祖將創遷都之計,詔引侍臣訪以古事。詔對洛陽九鼎舊所,七百攸基,地則土中,實均朝貢,惟王建國莫尚於此,髙祖稱善。起兼將作大匠,敕參定朝儀。
同書捌肆儒林傳常爽傳(北史肆貳常爽傳同)略云:
常爽,河内溫人,魏太常林六世孫也。祖珍,苻堅南安太守,因世亂遂居涼州;父坦,乞伏世鎮逺将軍大夏鎮將顯美侯。(爽)篤志好學,博聞強識,明習緯候,五經百家多所研綜,州郡禮命皆不就。世祖西征涼土,爽與兄仕國歸款軍門,世祖嘉之,賜仕國爵五品顯美男,爽爲六品,拜宣威將軍。是時戎車屢駕,征伐爲事,貴遊子弟,未遑學術,爽置館溫水之右,教授門徒七百餘人,京師學業翕然復興。爽立訓甚有勸罰之科,弟子事之若
同書捌貳常景傳(北史肆貳常景傳同)略云:
景少聰敏,及長有才思,雅好文章,廷尉公孫良舉爲律學博士,髙祖親得其名,既而用之。後爲門下錄事太
隋書叁叁經籍志史部儀注類載:
後魏儀注五十卷。
舊唐書肆陸經籍志史部儀注類載:
後魏儀注三(寅恪案:三疑五之誤)十二卷,常景撰。
新唐書伍捌藝文志儀注類載:
常景後魏書儀注五十卷。
魏書肆壹源賀傳(北史貳捌源賀傳同)略云:
源賀,自署河西王秃髪傉檀之子也。傉檀爲乞伏熾磐所滅,賀自樂都來奔,世祖素聞其名,謂賀曰:“卿與朕源同,因事分姓,今可爲源氏。”長子延,延弟思禮後賜名懷,遷尚書令,參議律令。
北史貳捌源賀傳附玄孫師傳(參考北齊書伍拾恩倖傳高阿那肱傳,又隋書陸陸源師傳刪略“漢兒”語殊失其真)略云:
師少知名,仕齊爲尚書左外兵郎中,又攝祠部。後屬孟夏,以龍見請雩。時髙阿那肱爲録尚書事,謂爲真龍出見,大驚喜,問龍所在,云作何顔色。師整容云:“此是龍星初見,依禮當雩祭郊壇,非謂真龍别有所降。”阿那肱忿然作色曰:“漢兒多事,强知星宿,祭事不行。”師出歎曰:“國家大事,在祀與戎,禮既廢也,其能久乎?齊亡無日矣。”尋周武帝平齊。
通鑑壹柒壹陳紀太建五年夏四月載此事,胡注云:
諸源本出於鮮卑禿髮,高氏生長於鮮卑,自命爲鮮卑,未嘗以爲諱,鮮卑遂自謂貴種,率謂華人爲漢兒,率侮詬之。諸源世仕魏朝貴顯,習知典禮,遂有雩祭之請,冀以取重,乃以取詬。通鑑詳書之,又一嘅也。
同書壹貳叁宋紀元嘉十六年十二月,涼州自張氏以來號為多士條,胡注云:
永嘉之亂,中州之人士避地河西,張氏禮而用之。子孫相承,衣冠不墜,故涼州號爲多士。
宋書陸伍林驥傳(南史柒拾循吏傳杜驥傳同)略云:
杜驥,京兆杜陵人也。髙祖預晉征南将軍,曾祖耽避難河西,因仕張氏,苻堅平凉州,父祖始還關中。兄坦頗渉史傳,髙祖征長安席卷隨從南還,太祖元嘉中任遇甚厚。晩度北人朝廷常以傖燕遇之,雖復人才可施,每爲清塗所隔,坦以此慨然,嘗與太祖言曰:“臣本中華髙族,亡曾祖晉氏喪亂播遷凉土,世業相承,不殞其舊,直以南度不早,便以荒傖賜隔。”(寅恪案:杜坦所言,亦可與晉書捌肆楊佺期傳參證。)
魏書叁捌袁式傳(北史貳柒袁式傳同)略云:
袁式,陳郡陽夏人。父淵司馬昌明侍中。式在南歴武陵王遵諮議參軍,與司馬文思等歸姚興。泰常二年歸國,爲上客,賜爵陽夏子。與司徒崔浩一面便盡國士之交。是時朝儀典章悉出於浩,浩以式博於古事,每所草創,恒顧訪之。式沈靖樂道,周覽書傳,至於詁訓倉雅偏所留懐,作字釋未就。
寅恪案:崔浩傳所謂外國遠方名士,當即指河西諸學者或袁式而言。其以左傳卦解易,張湛、宗欽、段承根俱主其說,實為漢儒舊誼,今日得
深(淵)上書曰:“及太和在歴,僕射李沖當官任事,涼州土人悉免厮役,豐沛舊門仍防邊戍。”
當即指上引劉昞傳中李沖請褒顯劉昞子孫之類而言,但太和以後正光之時,崔光復請免昞孫碎役。夫光為由南入北之漢族世家,與涼州人士絕無關涉,太和之後李沖久死,光之請免役,自由於愛慕河西漢族文化所致,而元淵之所謂豐沛舊門即指六鎮鮮卑及胡化漢人,豈可與之並論乎?又李韶者,寳之嫡孫,沖之猶子也。孝文帝用夏變夷改革車服羽儀諸制度,悉令韶典之,則韶亦能傳其河西家世之學無疑。又遷都洛陽乃北魏漢化政策中一大關鍵,當日鮮卑舊人均表反對,韶既顯贊其謀,沖又卒成其事,遷洛之役,李氏父子始終參預,然則竟謂北魏遷洛與河西文化有關,亦無不可也,其詳當於後論都城建築師中述之。常爽出自涼州世族,而為北魏初大師,代京學業之興,實由其力,其見重於崔浩、高允諸人,固其宜矣。常景為太和以後禮樂典章之宗主,河西文化於北朝影響之深鉅,此亦一例證也。源氏雖出河西戎類,然其家世深染漢化,源懷之參議律令尤可注意,觀高阿那肱之斥源師為漢兒一事,可證北朝胡漢之分,不在種族,而在文化,其事彰彰甚明,實為論史之關要,故略附著鄙意於此,當詳悉別論之。若胡梅磵所言,尚不足以盡此問題也。至江式請撰古今文字表中所述,其家自西晉以來避亂涼州,文字之學,歷世相傳不墜諸事實,足知當日學術中心在家族而不在學校,涼州一隅,其秩序較中原為安全,故其所保存者亦較中原為多。此不獨江氏一族文字之學如是,即前引秦涼學者及杜驥諸傳所載,其家世之學亦無不與江氏相同。由此言之,秦涼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續漢、魏、西晉之學風,下開(北)魏、(北)齊、隋、唐之制度,承前啓後,繼決扶衰,五百年間延綿一脈,然後始知北朝文化系統之中,其由江左發展變遷輸入者之外,尚別有漢、魏、西晉之河西遺傳。但其本身性質及後來影響,昔賢多未措念,寅恪不自揣譾陋,草此短篇,藉以喚起今世學者之注意也。
又北魏之取涼州,士人年老者如劉昞之流,始聼其一子留鄉里侍養,似河西文化當亦隨之而衰歇。但其鄰近地域若關隴之區,既承繼姚秦之文化,復享受北魏長期之治安,其士族家世相傳之學術必未盡淪廢,故西北一隅偏塞之區,值周隋兩朝開創之際,終有蘇氏父子及牛辛諸賢者,以其舊學,出佐興王,卒能再傳而成楊隋一代之制,以傳之有唐,頗與北魏河西學者及南朝舊族俱以其鄉土家世之學術助長北魏之文化,凝鑄混和,而成高齊一代之制度,為北朝最美備之結果以傳於隋唐者,甚相類也。至其例證,非本章所能盡具,當於論職官、刑律諸章更詳言之。
上文已將隋唐制度三源中之(西)魏、周一源及南朝河西文化之影響約略述之矣。茲於(北)魏、(北)齊一源之中,除去關涉南朝及河西文化者不重復論述外,專就元魏孝文帝以後,迄於高齊之末,洛陽鄴都文化之影響於隋唐制度者考證之。
夫拓跋部族自道武帝入居中原,逐漸漢化,至孝文帝遷都洛陽後,其漢化之程度雖較前愈深,然孝文帝之所施為,實亦不過代表此歷代進行之途徑,益加速加甚而已。在孝文同時,其鮮卑舊族如穆泰等(見魏書貳柒、北史貳拾穆崇傳)其對於漢化政策固不同意,即孝文親子如廢太子恂(見魏書貳貳、北史壹玖廢太子恂傳)亦“謀召牧馬,輕騎奔代”,則鮮卑對漢化政策反抗力之強大,略可窺見,因以愈知孝文之假辭南侵,遂成遷都之計者(見魏書伍叁李沖傳、北史壹佰序傳),誠為不得已也。故自宣武以後,洛陽之漢化愈深,而腐化乃愈甚,其同時之代北六鎮保守胡化亦愈固,即反抗洛陽之漢化腐化力因隨之而益強,故魏末六鎮之亂,雖有諸原因,如饑饉虐政及府戶待遇不平之類,然間接促成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爾朱榮河陰之大屠殺實胡族對漢化政府有意無意中之一大表示,非僅爾朱榮、費穆等一時之權略所致也(見魏書柒肆、北史肆捌爾朱榮傳及洛陽伽藍記壹永寧寺像)。其後高歡得六鎮流民之大部,賀拔岳、宇文泰得其少數(見北齊書壹神武紀、北史陸齊本紀、隋書貳肆食貨志等),東西兩國俱以六鎮流民創業,初自表面觀察,可謂魏孝文遷都洛陽以後之漢化政策遭一大打擊,而逆轉為胡化,誠北朝政治社會之一大變也。
雖然,高歡本身,生於六鎮,極度胡化,其渤海世家即使依托,亦因以與當日代表漢化之山東士族如渤海之高氏、封氏及清河博陵之崔氏等不得不發生關係(見北齊書貳壹高乾、封隆之傳,北史叁壹高允傳、貳肆封懿傳;北齊書貳叁崔悛傳,北史貳肆崔逞傳;北齊書叁拾崔暹傳,北史叁貳崔挺傳;北齊書叁玖崔季舒傳,北史叁貳崔廷傳;北齊書叁拾高德政傳,北史叁壹高允傳等)。其子澄尤爲漢化,據北齊書叁文襄紀(北史陸齊本紀同)云:
元象元年攝吏部尚書。魏自崔亮以後選人常以年勞爲制,文襄乃釐改前式,銓擢唯在得人,又沙汰尚書郎,妙選人地以充之。至於才名之士咸被薦擢,假有未居顯位者,皆致之門下,以爲賓客,每山園游燕,必見招擕,執射賦詩,各盡其所長,以爲娛適。
夫當時所謂“妙選人地”,即“選用漢化士族”之意義,故高氏父子既執魏政,楊(愔)、王(昕及晞)既因才幹柄用,而邢(邵)、魏(收)亦以文采收錄(見北齊書叁肆楊愔傳,北史肆壹楊播傳;北齊書叁壹王昕傳,北史貳肆王憲傳;北齊書叁陸邢邵傳,北史肆叁邢巒傳;北齊書叁柒魏收傳,北史伍陸魏收傳)。洛陽文物人才雖經契胡之殘毀,其遺燼再由高氏父子之收掇,更得以恢復燼盛於鄴都。魏孝文以來,文化之正統仍在山東,遙與江左南朝並為衣冠禮樂之所萃,故宇文泰所不得不深相畏忌,而與蘇綽之徒別以關隴為文化本位,虛飾周官舊文以適鮮卑野俗,非驢非馬,藉用欺籠一時之人心,所以至其子(武帝)併齊之後,成陵之鬼餒,而開國制度已漸為仇讎敵國之所染化(見下章論職官、刑律、兵制諸書)。然則當日山東鄴都文化勢力之廣大可以推知也。隋書貳高祖紀下仁壽二年十月己丑詔書所命修撰五禮之薛道衡、王劭及與製禮有關之人如裴矩、劉焯、劉炫、李百藥等,其本身或家世皆出自北齊,以廣義言,俱可謂之齊人也。茲節引史傳證之如下:
隋書伍柒薛道衡傳(北史叁陸薛辯傳同)略云:
薛道衡,河東汾隂人也。(齊後主)武平初詔與諸儒修定五禮,除尚書左外兵郎。待詔文林館,與范陽盧思道、安平李徳林齊名友善。復以本官直中書省,尋拜中書侍郎。後主之時漸見親用,頗有附會之譏,後與斛律孝卿參預政事。及齊亡,周武引爲御史二命士,後歸鄉里。髙祖作相,從元帥梁睿擊王謙,攝陵州刺史。髙祖受禪,坐事除名。河間王弘北征突厥,召典軍書,還除内史舍人。除吏部侍郎,坐黨蘇威除名,配防嶺表。尋有詔徵還,直内史省,後數嵗授内史侍郎。
寅恪案:道衡家世本出北齊又修定五禮,參預政事,及齊亡歷周入隋復久當樞要,隋文命其修定隋禮,自為適宜,而道衡依其舊習,效力新朝,史言隋禮之修“悉用東齊儀注以爲準”,自所當然也。
隋書陸玖王劭傳(北史叁伍王慧龍傳同)略云:
王劭,太原晉陽人也。父松年齊通直散騎侍郎。齊尚書僕射魏收辟(劭)參開府軍事,累遷太子舎人,待詔文林館。後遷中書舎人。齊滅入周,不得調,高祖受禪,授著作佐郎。
北史叁捌裴佗附矩傳(隋書陸柒裴矩傳略同)略云:
裴佗字元化,河東聞喜人也。六世祖詵仕晉,位太常卿,因晉亂,避地涼州,苻堅平河西,東歸,因居解縣,世以文學顯(寅恪案:此亦河西文化世家也。)。(孫)矩仕齊爲髙平王文學,齊亡不得調。隋文帝爲定州總管,補記室,甚親近之,以母憂去職。及帝作相,遣使馳召之,參相府記室事。受禪,遷給事郎,奏舎人事,除戸部侍郎,遷内史侍郎。上以啟人可汗初附,令矩撫慰之,還爲尚書左丞。其年(仁壽二年)文獻皇后崩,太常舊無儀注,矩與牛弘、李百藥(隋書裴矩傳不載李百藥名)等據齊禮參定(此條大部前已徵引,並附論證,見上文)。
隋書柒伍儒林傳劉焯傳(北史捌貳儒林傳下劉焯傳同)略云:
劉焯,信都昌亭人也。父洽郡功曹。少與河間劉炫結盟爲友,以儒學知名,爲州博士,舉秀才,射策甲科,與著作郎王劭同修國史,兼參議律曆。劉炫聰明博學,名亞於焯,故時人稱二劉焉。天下名儒後進質疑受業,不逺千里而至者,不可勝數。論者以為數百年已來博學通儒無能出其右者,焯又與諸儒修定禮律。
同書同卷劉炫傳(北史捌貳儒林傳劉炫傳同)略云:
劉炫,河間景城人也。少以聰敏見稱,與信都劉焯閉户讀書,十年不出。周武帝平齊,瀛州刺史宇文亢引爲户曹從事,後奉勅與著作郎王劭同修國史,又與諸術者修天文律曆,又與諸儒修定五禮,授旅騎尉。吏部尚書牛弘建議,以爲禮諸侯絶旁朞,大夫降一等,今之上柱國雖不同古諸侯,比大夫可也,官在第二品宜降傍親一等,議者多以爲然。炫駮之曰:“古之仕者宗一人而已,庶子不得進,由是先王重適,其宗子有分禄之義,族人與宗子雖疏逺,猶服縗三月,良由受其恩也。今之仕者位以才升,不限適庶,與古既異,何降之有?”遂寢其事。煬帝即位,牛弘引炫修律令。髙祖之世以刀筆吏類多小人,年久長姦,勢使然也,又以風俗陵遲,婦人無節,於是立格,州縣佐史三年而代之,九品妻無得再醮。炫著論以爲不可,弘竟從之。諸郡置學官及流外給廪皆發自於炫。
同書肆貳卷李德林傳(北史柒貳李德林傳同)略云:
李徳林,博陵安平人也。齊主留情文雅,召入文林館,又令與黄門侍郎顔之推二人同判文林館事。及周武帝克齊,入鄴之日勅小司馬唐道和就宅宣旨 慰喻云:“平齊之利,唯在於爾,朕本畏爾逐齊王東走,今聞猶在,大以慰懷,宜即入相見。”道和引之入内,遣内史宇文昂訪問齊朝風俗政教人物善惡,即留内省,三宿乃歸,仍遣從駕,至長安,授内史上士,自此以後詔誥格式及用山東人物一以委之。開皇元年勅令與太尉任國公于翼、髙熲等同修律令,事訖奏聞,别賜九環金帶一腰、駿馬一匹,賞損益之多也。
舊唐書柒貳李百藥(新唐書壹佰貳李百藥傳同)略云:
李百藥,定州安平人。隋内史令安平公徳林子也。開皇初授東宫通事舍人,遷太子舍人,兼東宫學士。或嫉其才而毁之者,乃謝病免去,十九年追赴仁夀宫令襲父爵。左僕射楊素、吏部尚書牛弘雅愛其才,奏授禮部員外郎。皇太子勇又召爲東宫學士。詔令修五禮,定律令,撰隂陽書。(唐太宗)貞觀元年召拜中書舍人,賜爵安平縣男,受詔修定五禮及律令,撰齊書。
寅恪案:王劭、劉焯、劉炫皆北齊儒學之士,而二劉尤為北朝數百年間之大儒。觀炫駮牛弘二品降旁親服一等之議,則知山東禮學遠勝於關隴也。裴矩用東齊儀注以佐牛弘定獨孤后喪禮,已於前文論之。李德林為齊代文宗、周武得之,特加獎擢。百藥承其家學,既參定隋文獻皇后喪議,復於唐貞觀世修定五禮,則隋唐禮制與北齊人士有密切關係,於此可見也。
論隋唐制度(北)魏、(北)齊之源既竟,茲略考其梁陳之源,凡隋高祖仁壽二年閏十月已丑詔書所命修定五禮諸臣中如許善心、虞世基,以及其名不見於此詔書中而亦預聞對死難修定禮儀制度之明克讓、裴政、袁朗等,俱屬於梁陳系統者也。以後略依時代先後,節錄史傳之文,證之如下:
隋書伍捌明克讓傳(北史捌叁文苑傳明克讓傳同)略云:
明克讓,平原鬲人也,父山賓梁侍中。克讓博渉書史,所覽將萬卷,三禮禮論尤所研精。釋褐湘東王法曹參軍,仕歷司徒祭酒,尚書都官郎中、散騎侍郎、
寅恪案:梁書貳柒明山賓傳(南史伍拾明僧紹附山賓傳同)略云:
山賓年十三博通經傳。梁臺建,爲尚書駕部郎,遷治書侍御史右軍記室參軍,掌治吉禮。時初置五經博士,山賓首膺其選,所著吉禮儀注二百二十四卷、禮儀二十卷、孝經喪禮服儀十五卷。(參上文所引隋書叁叁經籍志史部儀注類梁吉禮儀注條。)
據此,山賓為梁代修定儀注之人,以禮學名世;克讓承其父學,據梁朝之故事,修隋室之新儀;牛弘製定五禮,欲取資於蕭梁,而求共事之人,則克讓實其上選無疑也。
隋書捌禮儀志略云:
開皇中,詔太常牛弘、太子庶子裴政,撰宣露布禮。
梁書貳捌裴邃傳附之禮傳(南史伍捌裴邃傳同)略云:
子政承聖中官至給事黄門侍郎,江陵陷,隨例入西魏。
隋書陸陸裴政傳(北史柒柒裴政傳同)略云:
裴政,河東聞喜人也。髙祖夀孫從宋武帝徙家于夀陽,祖邃梁侍中左衛将軍豫州大都督,父之禮廷尉卿。政博聞强記,達於時政,爲當時所稱。江陵陷, 與城中朝士俱送於京師,授員外散騎侍郎,引事相府,命與盧辯依周禮建六卿設公卿大夫士,並撰次朝儀車服器用,多遵古禮,革漢魏之法,事並施行。尋授刑部下大夫。政明習故事,參定周律,用法寛平,無有冤濫,又善鐘律。宣帝時以忤旨免職,髙祖攝政,召復本官。開皇元年轉率更令,詔與蘇威等修定律令。政採魏晉刑典,下至齊梁,沿革輕重取其折衷,同撰著者十有餘人,凡疑滯不通,皆取决於政。
寅恪案:裴政為南朝將門及刑律世家,其與盧辯之摹倣周禮,為宇文泰文飾胡制,童牛角馬,貽譏通識,殆由亡國俘囚受命為此,諒非其所長及本心也。故一入隋代,乃能與蘇威等為新朝創制律令,上採魏晉,下迄齊梁,是乃真能用南朝之文化及己身之學業,以佐成北朝完善之制度者,與其在西魏北周時迥不相同,今以其屬於刑律範圍,俟於後刑律章論之。
隋書伍捌許善心傳(北史捌叁文苑傳許善心傳同)略云:
許善心,髙陽北新城人也。祖茂,父亨。善心家有舊書萬餘卷,皆徧通涉。貞明二年聘於隋,遇髙祖伐陳,禮成而不獲反命,累表請辭,上不許,留縶賓館。及陳亡,髙祖敕以本官直門下省。(開皇)十七年除祕書丞。(仁壽)二年加攝太常少卿,與牛弘等議定禮樂。
寅恪案:梁書肆拾許懋傳(南史陸拾許懋傳同)略云:
尤曉故事,稱爲儀注之學。天監初,吏部尚書范雲舉懋參詳五禮。時有請封會稽禪國山者,髙祖雅好禮,因集儒學之士草封禪儀,將欲行焉,懋以爲不可,因建議,髙祖嘉納之,因推演懋議,稱制旨以答請者,由是遂停。宋齊舊儀郊天祀帝皆用衮冕,至天監七年,懋始請造大裘,至是有事於明堂,儀注猶云服衮冕。懋駮云:“禮云:大裘而冕,祀昊天上帝亦如之,良由天神尊遠,須貴誠質,今泛祭五帝,理不容文。”改服大裘,自此始也。又降敇問:“凡求隂陽,應各從其類,今雩祭燔柴以火祈水,意以爲疑。”懋答曰:“雩祭燔柴經無其文,良由先儒不思故也,請停用柴,其牲牢等物悉從坎瘞,以符周宣雲漢之說。”詔並從之,凡諸禮儀多所刋正。
據此,許懋尤曉故事,以儀注之學者名梁時,又參詳五禮,凡諸禮儀多刊正,則善心之預修隋禮,其梁陳故事,足供採擇者,乃其家世顓門之業也。
隋書陸柒虞世基傳(北史捌叁虞世基傳同)略云:
虞世基,會稽餘姚人也。父荔,陳太子中庶子。世基博學有髙才,兼善草隸。陳中書令孔奐見而歎曰:“南金之貴屬在斯人。”少傅徐陵一見而奇之,顧謂朝士曰:“當今潘陸也。”因以弟女妻焉。仕陳釋褐建安王法曹參軍,遷中庶子散騎常侍尚書左丞。及陳滅歸國,爲通直郎,直内史省,未幾拜内史舎人。
舊唐書壹玖拾上文苑傳袁朗傳(新唐書貳佰壹文藝傳上袁朗傳同)略云:
袁朗,陳尚書左僕射樞之子。其先自陳郡仕江左,世爲冠族,陳亡,徙關中。朗勤學好屬文,在陳釋褐祕書郎,甚爲尚書令江總所重。嘗製千字詩,當時以爲盛作。陳後主聞而召入禁中,使爲月賦,朗染翰立成。後主曰:“觀此賦,謝希逸不能獨美於前矣。”又使爲芝草、嘉蓮二頌,深見優賞,遷秘書丞。陳亡,仕隋爲尚書儀曹郎。
寅恪案:明克讓、裴政俱以江陵俘虜入西魏,許善心以陳末聘使值國滅而不歸,其身世與庾信相似,虞世基、袁朗在陳時即有才名,因見收擢,皆為南朝之名士,而家世以學業顯於梁陳之時者也。隋修五禮,欲採梁陳以後江東發展之新跡,則茲數子者,亦猶北魏孝文帝之王肅、劉芳,然則史所謂隋“採梁儀注以爲五禮”者,必經由此諸人所輸入,無疑也。(袁朗參預制定衣冠事見隋書壹貳禮儀志大業元年詔,兩唐書朗本傳未載。)
今已略據史傳,以考隋制五禮之三源,請更舉隋書禮儀志之文,以為例證。主旨在闡明隋文帝雖受周禪,其禮制多不上襲北周,而轉倣北齊或更採江左蕭梁之舊典,與其政權之授受,王業之繼承,迥然別為一事,而與後來李唐之繼楊隋者不同。此本極顯著之常識,但近世之論史者,仍頗有誤會,故不憚繁瑣,重為申證,惟前文已徵引者,則從略焉。
隋書陸禮儀志略云:
後周憲章姬周,祭祀之式多依儀禮。(隋)髙祖受命,欲新制度,乃命國子祭酒辛彦之議定祀典。
寅恪案:此隋祀典不襲北周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云:
明堂在國之陽,梁初依宋齊,其祀之法,猶依齊制,禮有不通者,武帝更與學者議之。
寅恪案:此梁更易齊制,乃南朝後期與其前期演變不同之例證。隋制五禮既用代表南朝前期之(北)魏、(北)齊制,又不得不採代表南朝後期之梁制,以臻完備也。
又同書柒禮儀志略云:
隋初因周制,定令亦以孟冬下亥蜡百神,臘宗廟,祭社稷,其方不熟,則闕其方之蜡焉。開皇四年十一月詔曰:“古稱臘者接也,取新故交接。前周歲首今之仲冬,建冬之月稱蜡可也。後周用夏后之時,行姬氏之蜡,考諸先代,其義有違,其十月行蜡者停,可以十二月爲臘。”於是始革前制。
寅恪案:此隋祀典不襲北周之例證也。
又同書捌禮儀志略云:
後魏每攻戰尅捷, 欲天下知聞,廼書帛建於竿上,名爲露布,其後相因施行。開皇中廼詔太常卿牛弘、 太子庶子裴政撰宣露布禮。及九年平陳,元帥晋王以驛上露布,兵部奏請依新禮宣行。
寅恪案:此為隋代修禮,承襲北魏遺產,而更與南朝專家考定之一例證。裴政本江陵陷後朝士被俘之一人,而以律學顯名者也。詳上文所引史傳,茲不備述。
又同書拾禮儀志略云:
輿輦之别,蓋先王之所以列等威也。然隨時而變,代有不同。梁初尚遵齊制,其後武帝既議定禮儀,乃漸有變革。
陳承梁末,王琳縱火,延燒車府。至天嘉元年,勅守都官尚書寶安侯到仲舉議造玉、金、象、革、木等五輅及五色副車。此後漸修,具依梁制。
寅恪案:此南朝後期文物發展變遷,梁創其制而陳因之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云:
後魏天興初詔儀曹郎董謐撰朝饗儀,始制軒冕,未知古式,多違舊章。孝文帝時,儀曹令李韶更奏詳定,討論經籍,議改正之,唯備五輅,各依方色,猶未能具。至熙平九年,明帝又詔侍中崔光與安豐王延明、博士崔瓚採其議,大造車服。自斯以後,條章粗備,北齊咸取用焉,其後因而著令,並無增損。
寅恪案:李韶、崔光傳文前已徵引,韶之家世代表河西文化,光之家世代表南朝前期文化,據此可知魏初之制多違舊章,得河西南朝前期之文化代表人物,始能制定一代新禮,足資後來師法。故北齊咸取用焉,其後因而著令,並無增損,是北齊文物即河西及南朝前期之遺產,得此為證,其事益明顯矣。
又同書同卷略云:
及(周)平齊,得其輿輅,藏於中府,盡不施用,至大象初,遣鄭譯閲視武庫,得魏舊物,取尤異者,並加雕飾,分給六宫,合十餘乘,皆魏天興中之所制也。周宣帝至是咸復御之。開皇元年,内史令李徳林奏:“周魏輿輦乖制,請皆廢毁。”髙祖從之,唯留魏太和李韶所制五輅,齊天保所遵用者,又留魏(肅宗)熙平中太常卿穆紹議皇后之輅。
寅恪案:周襲魏天興舊制,雖加雕飾,仍不合華夏文化正式系統也。李德林本北齊舊臣,當時禮制典章,尤所諳練(見前文所引),故請毀廢而用魏太和熙平齊天保之制度,而此制度即魏孝文及其後嗣所採用南朝前期之文物,經北齊遂成為一系統結集者。此隋在文物上不繼周而因齊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云:
象輅已下旒及就數各依爵品,雖依禮製名,未及創造,開皇三年閏十二月並詔停造,而盡用舊物。至九年平陳,又得輿輦,舊著令者,以付有司,所不載者,並皆毁棄,雖從儉省,而於禮多闕。十四年,詔又以見所乗車輅因循近代,事非經典,於是命有司詳考故實,改造五輅及副。
大業元年,更製車輦,五輅之外設副車,詔尚書令楚公楊素、吏部尚書奇章公牛弘、工部尚書安平公宇文愷、内史侍郎虞世基、禮部侍郎許善心、太府少卿何稠、朝請郎閻毗等詳議奏決,於是審擇前朝故事,定其取捨云。
寅恪案:輿輦之制,隋文帝受禪不襲周而因齊,即因襲南朝前期之文物,經過魏太和、齊天保之結集者,而制度尚有所未備者,則南朝後期梁陳之文物未能採用之故也。開皇九年平陳,初持保守主義,其乘用以限於舊令所著,是以於禮多闕,蓋欲求備禮,非更以南朝後期即梁陳二代之發展者增補之不可,此開皇十四年所以有更議之詔也。又大業元年所命議製車輦諸臣,其中大部分前已論及,而虞世基、許善心則南朝後期文物即梁陳文化之代表者。可為鄙說之例證也。至宇文愷、何稠、閻毗三人,俱特以工巧知名,其參與此役,蓋由於此,將於下文附論都城建筑節中考証之,茲姑不涉及,以免枝蔓淆混焉。
又同書同卷略云:
屬車秦爲八十一乘,漢遵不改,法駕三十六乘,小駕十二乘。開皇中大駕十二乘,法駕減半。大業初屬車備八十一乘,三年二月帝嫌其多,問起部郎閻毗。毗曰:“臣共宇文愷參詳故實,此起於秦,遂爲後式,又據宋孝建時有司奏議,晋遷江左,唯設五乘。尚書令建平王宏曰:‘八十一乘無所準慿,江左五乘儉不中禮,宜設十二乘。,開皇平陳,因以爲法令,憲章往古,大駕依秦,法駕依漢,小駕依宋。”帝曰:“大駕宜用三十六,法駕宜用十二,小駕除之可也。”
皇后屬車三十六乘。初宇文愷、閻毗奏定請減乘輿之半。禮部侍郎許善心奏駁曰:“宋孝建時議定輿輦,天子屬車十有二乘,至大明元年九月有司奏皇后副車未有定式,詔下禮官議正其數,博士王燮之議謂十二乘通關爲允,宋帝, 從之, ,遂爲後式,今請依乘輿,不須差降。”制曰:“可。”
寅恪案:屬車之數,晉遷江左為五乘,宋改十二乘,開皇平陳,因以為法令,雖曰依宋,實因平陳之故得以效法。至許善心駁皇后屬車之數不應差降,請從宋制為準,則南朝舊臣以其所習為隋代制度之準憑,於此可見。此隋文制禮兼採南朝文物之例證也。
又同書壹壹禮儀志略云:
自晉遷江左,中原禮儀多缺。後魏天興六年,詔有司始制冠冕,各依品秩,以示等差,然未能皆得舊制。至太和中方考故實,正定前謬,更造衣冠,尚不能周洽。及至熙平二年太傅清河王懌、黄門侍郎韋廷祥等奏定五時朝服,準漢故事,五郊衣幘,各如方色焉。及後齊因之,河清中改易舊物,著令定制云。
後周設司服之官,掌皇帝十二服。(又)諸公侯伯子男三公三孤公卿上中下大夫士之服。
(又)皇后衣十二等。
(周)宣帝即位,受朝於路門,初服通天冠絳紗袍,羣臣皆服漢魏衣冠。
寅恪案:周宣帝即位當時已服漢魏衣冠。所謂漢魏衣冠,即自北魏太和迄北齊河清時期北朝所輸入之晉南遷以後江左之文物也。周滅齊不久,即已採用齊之制度,然則隋之採用齊制,不過隨順當日之趨勢,更加以普遍化而已。此點當於後論府兵制時詳之,茲即就禮制言,亦最顯之例證也。
又通鑑壹柒叁陳紀,太建十一年春正月癸巳周主受朝於露門,始與羣臣服漢魏衣冠條,胡注云:
以此知
寅恪案:前此
又隋書壹貳禮儀志略云:
(隋)髙祖初即位,將改周制,乃下詔曰:“祭祀之服須合禮經,宜集通儒,更可詳議!”太子庶子攝太常少卿裴正(寅恪案:正疑當作政,但隋書、北史裴政傳俱言政,轉左庶子,而未載其攝太常少卿,俟考)奏曰:“竊見後周制冕,加爲十二,既與前禮數乃不同,而色應五行,又非典故,且後魏以來制度咸闕,天興之嵗草創繕修,所造車服多參胡制,故魏收論之,稱爲違古是也。周氏因襲,將為故事,大象承統,咸取用之。輿輦衣冠甚多迂怪,今皇隋革命,憲章前代,其魏周輦輅不合制者,已勑有司盡令除廢。然衣冠禮器尚且兼行,乃有立夏衮衣以赤爲質,迎秋平冕用白成形,既越典章,須革其謬。謹案續漢書禮儀志云,立春之日京都皆著青衣,秋夏悉如其色。逮於魏晉迎氣五郊,行禮之人皆同此制,考尋故事,唯幘從衣色。今請冠及冕色並用玄,唯應著幘者任依漢晉。”制曰:“可!”於是定令採用東齊之法。
寅恪案:此隋制禮服不襲周而因齊之例證也。齊又襲魏太和以來所採用南朝前期之制,而江左之制源出自晉,上溯於漢,故曰漢晉,其引續漢書禮儀志以為依據,尤其明徵也。至其目北周車服為迂怪,乃以古禮文飾胡俗所必致,大抵宇文泰之制作皆可以迂怪目之,豈僅車服而已,後之論史者往往稱羡宇文氏之制度,若聞裴氏之言,當知其誤矣。
又同書同卷略云:
(隋)髙祖元正朝會方御通天服,郊丘宗廟盡用龍衮衣,大裘毳 ?? 皆未能備。至平陳,得其器物,衣冠法服始依禮具,然皆藏御府,弗服用焉。及大業元年,煬帝始詔吏部尚書牛弘、工部尚書宇文愷、兼内史侍郎虞世基、給事郎許善心、儀曹郎袁朗等憲章古制,創造衣冠,自天子逮于胥皁,服章皆有等差,若先所有者,則因循取用。弘等議定乘輿服合八等焉。
寅恪案:史言隋高祖平陳,得其器物,衣冠法物,始依禮具,然則南朝後期文物之發展與隋代制度之關係密切如此。故梁陳舊人若虞世基、許善心、袁朗等尤為制定衣冠不可少之人,此隋制禮兼資梁陳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云:
通天冠之制,晉起居注成帝咸和五年制詔殿内曰,平天通天冠並不能佳,可更修理之。雖在禮無文,故知天子所冠其來久矣。
寅恪案:雖在禮無文,而為東晉南朝所習用者,即為典據,蓋與北周制法服之泥執周官者不同。此隋制禮逕據江東習俗為典據,而不泥經典舊文以承北周制度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云:
始後周採用周禮,皇太子朝賀皆衮冕九章服。開皇初自非助祭皆冠逺遊冠。至此,牛弘奏云:“皇太子冬正大朝請服衮冕。”帝問給事郎許善心曰:“太子朝謁著逺遊冠,有何典故?”對曰:“晉令皇太子給五時朝服逺遊冠。至宋泰始六年更議儀注,儀曹郎丘仲起議:‘案周禮公自衮冕已下至卿大夫之玄冕皆其朝聘之服也。謂宜式遵盛典,服衮朝賀。,兼左丞陸澄議:‘服冕以朝,實著經典,自秦除六冕之制,後漢始備,魏晉以來非祀宗廟不欲令臣下服於衮冕,故太子入朝因亦不著。宜遵前王之令典,革近代之陋制,皇太子朝請服冕。,自宋以下始定此儀,至梁簡文之爲太子,嫌於上逼,還冠逺遊,下及於陳,皆依此法,後周之時亦言服衮入朝,至於開皇,復遵魏晉故事。臣謂皇太子遂著逺遊謙不逼尊,於理爲允。”帝曰:“善!”竟用開皇舊式。
寅恪案:此節可取作例以為證明者,即隋代制禮實兼採梁陳之制,雖北周之制合於經典,牛弘亦所同意,然煬帝從許善心之言,依魏晉故事,不改開皇舊式,蓋不欲泥經典舊文,而以江東後期較近之故事為典據,可知北齊間接承襲南朝前期之文物尚有所不足,不得不用梁陳舊人以佐參定也。
又同書同卷略云:
梁武受禪於齊,侍衛多循其制,陳氏承梁,亦無改革。
齊文宣受禪之後,警衛多循後魏之儀,及河清定令,宮衛之制云云。(從略)
後周警衛之制置左右宮伯,掌侍衛之禁,各更直於内。
(隋)髙祖受命,因周齊宮衛微有變革。
寅恪案:宮衛之制關涉兵制,當於後兵制章詳之,茲姑置不論。但史述隋宮衛之制謂因於周齊而微有變革,絕與南朝梁陳無涉,此為論隋唐兵制之要見,亦隋兼襲齊制之例證也。
隋修五禮,其所據之三源已略考證之矣。李唐承隋禮制,亦因其舊,此學者所共知,無待詳考,今惟略引一二舊文,以備佐證云爾。唐會要叁柒五禮篇目門(舊唐書貳壹禮儀志略同)云:
武徳初,朝廷草創,未遑制作,郊祀享宴,悉用隋代舊制。至貞觀初,詔中書令房玄齡、祕書監魏徴、禮官學士備考舊禮,著吉禮六十一篇、賓禮四篇、軍禮二十篇、嘉禮四十二篇、凶禮六篇、國恤禮五篇,總一百三十八篇,分為一百卷。初玄齡與禮官建議,以爲月令蜡法唯祭天宗,謂日月以下,近代蜡,五天帝、五人帝、五地祇皆非古典,今並除之。神州者國之所託,餘八州則義不相及,近代通祭九州,今唯祭皇地祇及神州,以正祀典。又皇太子入學及太常行山陵、天子大射合朔、陳五兵於太社、農隙講武、納皇后行六禮、四孟月讀時令、天子上陵朝廟、養老於辟雍之禮,皆周隋所闕,凡增二十九條,餘並依古禮。七年正月二十四日獻之,詔行用焉。
新唐書壹壹禮樂志云:
唐初即用隋禮,至太宗時中書令房玄齡、祕書監魏徴與禮官學士等,因隋之禮,增以天子上陵朝廟、養老、大射講武、讀時令、納皇后、太子入學、太常行陵、合朔、陳兵太社等爲吉禮六十一篇,賓禮四篇,軍禮二十篇,嘉禮四十二篇,凶禮十一篇,是爲貞觀禮。髙宗又詔太尉長孫無忌等増之爲一百三十卷,是爲顯慶禮。玄宗開元十四年,通事舎人王嵒上疏請刪去禮記舊文,而益以今事,詔付集賢院議。學士張說以爲唐貞觀、顯慶禮儀注前後不同,宜加折衷,以爲唐禮。乃詔集賢院學士右散 騎常侍徐堅、左拾遺李銳及太
寅恪案:唐會要及舊唐書之所謂古禮,參以新唐書之文,足知即為隋禮。然則唐高祖時固全襲隋禮,太宗時制定之貞觀禮,即據隋禮略有增省,其後高宗時制定之顯慶禮,亦不能脫此範圍,玄宗時制定之開元禮,乃折中貞觀、顯慶二禮者,故亦仍間接襲用隋禮也。既“後世用之,不能大過”,是唐禮不亡即隋禮猶存,其所從出之三源者,亦俱託唐禮而長存也。然則治李唐一代之文物制度者,於上所列舉之三源,究其所出,窮其所變,而後其嬗蛻演化之跡象,始有系統可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