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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寄治邦:《清华法治论衡》第二辑卷首语暨“法治研究丛书”总序

     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①]
 
  先民群聚巢居,上祖弓猎火烹。三皇之传邈邈,迹犹可循;五帝之说纷纷,事则可鉴。姬黄北来,败东夷而据中原,夏禹南向,服苗蛮而统九州。天下为公,三代禅让,选贤任能;黎民为贵,四岳群牧,平章百姓。三皇设言而民不违,五帝画象而民知禁。丹服以象劓,墨体而征膑,犯人无皮肉之苦;杂履以兆宫,去领而示辟,违者免生死之罚。

  物寡欲增,锱铢之夺遂起;强凌弱抗,曲直之争愈烈;夏有乱政而作《禹刑》,五刑之属三千,慎罚而施赎赦;商有乱政而作《汤刑》,科条之数三百,重孝而增酷刑。周承五刑之法,尚礼明德,慎刑省罚:三典刑邦国,厘分轻重缓急;五听察民情,详辨曲直是非;三宥辨衍过,无知者得宽免;三赦悯幼老,无能者受怜恤。

  周道既衰,礼崩乐坏;诸侯蜂起,九鼎非属一家;群雄逐鹿,八卦难卜孰赢。悠悠春秋,多事之秋;凛凛战国,战乱之国。志士奔走,献富国强兵之策;百家争鸣,觅救世安民之方。克己复礼,明德慎罚,儒家为之奔走呼号;立制操刑,物度轨则,法家为之身体力行;道法自然,无为而治,老聃之真谛;节用非攻,兼爱尚同,墨翟之要旨。春秋以降,诸国弗用周制,纷立其法:魏有《法经》之传,韩有《刑符》之设,楚有《宪令》之制。郑铸刑书,叔向责之,恐民知有辟而不惧于上;晋铸刑鼎,仲尼叹之,忧民心在鼎而贵贱无序。然德礼曲高和寡,儒士少佐于王政;刑宪调低用灵,法家每聘于君主。齐用管仲,修法治,广政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秦听卫鞅,变旧法,行新制,五年而强,诸侯毕贺。邓析虽诛,氏私造之竹刑犹用于郑;商君纵磔,其所立之新法仍行于秦。

  秦缘法而强,恃力而霸:灭六国,一天下,置郡县,统六合。治道运行,皆有法式,法繁于秋荼;机枢转动,尽布罗网,网密于凝脂;酷刑惨诛,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横征暴敛,饿殍盖地,悲号惊天。焚书之灰未散,陈胜、吴广揭竿于田垄;坑儒之土方干,刘邦、项羽起事于里巷。数百年基业,二世骤毁;几十年教训,千载长铭。

  汉鉴秦弊,改弦易辙,宽政尚礼,蠲繁削苛。然一家之尊,独教化不足安邦治世,遂辅以刑名之学;三章之法,务简约难济御奸止暴,继增之其章之律。

  殷袭夏礼,损益可知;汉承秦制,利弊详察。由汉至清,皇姓几易,德主刑辅弦歌不辍;由清至汉,国法屡改,重刑轻民一以贯之。唐之律疏,宋之刑统,立名稍异,其义颇近;明之律诰,清之律例,处时不同,其旨相通。

  仁为趋善膏梁,法作惩恶药石。兵刑一旨,惟有大小之分;法刑同源,仅存广狭之辨。天秩有礼而制五礼,天讨有罪而作五刑。法循礼制,出于礼而入刑;律秉德旨,准乎恩而免罪。五刑常悬,期刑去刑,念绳墨弃之不用,官因讼扰自责;[②]十恶不赦,以杀止杀,盼斧斤废而不举,帝为刑重怀忧。条之繁简,网之疏密,乃历代所虑;刑之轻重,罚之宽严,为各朝所思。科条时繁时简,量刑世轻世重。效四时之兆,春风以播恩,秋霜而动宪;察灾异之变,逢吉则行赏,遇眚即肆赦。鹊巢共树,刑部沾光;[③]日蚀暗天,太尉倒霉;[④]彗星见而停刑,[⑤]妖狐出则设厂[⑥]。依人理而审兽,斩低头之虎,[⑦]循梦境而责实,雪鬼诉之冤。[⑧]

  梨洲有言:三代以上,法为天下之法;三代以下,法为一家之法。敕例滋彰,国定常律化作具文;人主折狱,官设法司堕为傀儡。期尧、舜之王,而桀、纣之君接踵,法毁刑滥;盼管、晏之臣,而来、周之吏比肩,[⑨]律亡罚酷。罪逐情加,情恣法偃,赏罚常凭人主喜怒;刑随意改,意妄理障,轻重每依法官好恶。文帝感缇萦之义,遂有肉刑之废;[⑩]太宗观图人之躯,即禁鞭背之罚。[11]捶楚之下,何求不得,无辜不容清白之辩;重刑之逼,避仕不能,名流难兴山林之思。[12]象由齿毙,光泽之玉先毁;漆因汁割,芳茂之桂早折。官逞嗜杀之癖,吏逐鬻讼之利;欲活则生议,将死则死比。举手挂罗网,一钱之偷弃市,动足触机陷,一瓜之窃行决。法书明于帙里,冤魄结于狱中。连坐之法,覆巢岂有完卵;三夷之诛,涸川焉存活鱼?割舌之酷,口将言而嗫嚅;刖膑之惨,足将进而趔趄。炮烙之烟翻腾,求长生于重典,若索游虾于沸汤;[13]凌迟之刃飞舞,望速死于酷刑,如乞全叶于蚕齿。求消心头之恨,炀帝赐人肉于臣下;[14]为解胸中之忿,武宗置人皮于臀底。[15]直言之臣,以蝼蚁之命,进逆耳忠言,多遭廷杖之苦,汤镬之刑;阿谄之徒,凭机巧之心,施舔痔狐媚,常受心腹之宠,紫绶之贵。烈烈忠骨,却为屈死之鬼;炳炳史家,竟成刑余之人。登闻鼓常响,难罄民间冤声;听讼观[16]躬临,靡详狱讼实情。“京控”之队络绎,龙体烦劳;“扣阍”之躯匍匐,圣驾常惊。亘古乏民主,子民身贱犬马;历朝有秦政,黎庶命轻鸿毛。法,治民治吏不治君,礼,及上及尊不及卑。

       朝日西去,秋风动而蝉不觉;夷寇东来,犬爪近而兔不知。软膏之欺,病夫愈病,病夫怎敌屠夫;利炮之攻,土枪益土,土枪难对洋枪。列强骤来,万世弦歌忽断;群狼突至,一统疆土瓜分。国破徒遗山河之景,兵败枉论华夏之尊。睡狮之梦终醒,夜郎之狂遂灭。御外安内之议遽起,变法图强之论因生。或举泰西之制证之于古,或援汉家故物用之于今。西法东渐,法治之说得势;古礼今废,德治之声失时。然戊戌变法胎死腹中,洋务运动转瞬破产,辛亥革命半途而废,“五四”运动昙花一现。期间羼以华夷之辨,体用之争,新旧之别,中西之分。独立统一之条虽立,治外法权未归;民主共和之宪纵颁,域内专制仍存;泰西新法广采,形具而无根;华夏旧法尽废,名亡而实存。外无独立之尊,奢谈自由;内有战乱之患,遑论法治;民乏民主之求,“德先生”水中之月;国多国殇之难,“赛小姐”镜中之花。百年浩劫,累世罹难,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磨难过后,江山复归一统;祸乱终结,国家终获安宁。以新为据,旧法一笔勾销;以俄为师,新宪方兴未艾。花缘自怯,难耐狂飙;柳本易折,怎禁骤雨?运动频繁,政策代替法律,宪法束之高阁;内斗升级,民权搁置一旁,律师打入冷宫。小波未平,大浪又起;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一夜秋风,神州残花遍地;十年劫难,山河满目疮痍。流氓斗殴,有枪有棒;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法院门可罗雀,法典付之一炬,法学弃如弊屣,法治荡然无存。牢狱之中,正直之士含冤;棍棒之下,无辜之鬼赴冥。堂堂国家主席,冤魂难寄尸骨;区区巷闾恶少,邪气竟瘴宪纲。是非颠倒,直言烈女遭断喉之刑;黑白混淆,忠谏元勋受口诛之罚。名曰民主之制,万岁呼声山响;号称共和之体,同室相煎湍急。高山低头,涧水无语,苍天叹息,大地抱憾。呜呼!吾华夏民族何此灾多难众?吾炎黄子孙何此时乖运蹇?

  乱后思治,劫余议兴。拨乱返正,重演平反昭雪故剧;正本清源,复议实事求是旧题。亡羊补牢,“德先生”又成座上之宾;迷途思返,“赛小姐”再登大雅之堂。修宪明制,置方圆于规矩;立法设范,度轻重于衡石。遂有权界群己之宪,防遏奸暴之刑,厘定分争之则,生殖财货之规,对簿公堂之式,救助残弱之条……短短旬年,母法携子法并进;匆匆廿载,公法与私法偕行。法治之盛,历代未有;民主之隆,亘古无双。然律文少本土之根,规范多舶来之品。萱爱家乡,种河阳而不茂;橘恋故土,移淮北而味异。立法如雨后春笋,条文繁而实效微;普法似阵前誓师,口号响而行动迟。官恣术势,人治余患尚存;民乏权能,法治公理未昌。禁条迭出,“三乱”悍吏不绝;法袍几易,“三盲”法官依存;僧穷方丈富,民瘦官吏肥。横行恶霸,多借“严打”运动铲除;当政贪官,每赖高层批示就法。富奸行贿于外,贪吏枉法于内,高官弄权于上,小民惧法于下。良驹期伯乐慧眼,政绩凭数字游戏。黑字法条不敌红头文件;独角獬豸屈从方孔铜钱。红尘滚滚,贪心荡漾,小人见利忘义,良药竟成毒饵;黄浪滔滔,嗜欲横流,奸商为富不仁,鸩酒却充佳酿。无辜蒙冤,九泉含恨;有罪逍遥,万民不平。

  审堂下之荫,知日月之行;观往古之制,明今日之理。民为邦本,无黎民则无国君;法为常典,有治法而有治人。古之法治,生乎本土曩昔;今之法治,引自泰西近世。泰西古时,希腊、罗马之盛,毁于蛮族之侵;教会专权,领主逞威;农奴卑贱代承,贵族特权世袭。迨至近世,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昌兴,理性优位,民主生而君主隐,法治盛而神治衰,理性扬而情感抑,平等行而特权除。西人凭科学而强,恃武力而霸,行民主而昌,奉法治而安。古之法治,民主之义少有;今之法治,自由之韵多涵。当今之世,神治失据,德治失灵,人治失信,欲富国强民,非民主莫属;期长治久安,舍法治其谁?守古律以治今世,刻舟求剑之愚;就西法而屈吾民,削足适履之谬。徒念先贤之治,如同望梅止渴;生搬域外之法,无异画饼充饥。临渊羡鱼终无鱼,守株待兔何有兔?

  已往不谏,来日可追;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侪辈同道,世纪之交,聚集水木清华之园,申报法治理论之题。承学校资助,学院支持,学界同仁戮力同心,秉自由之意志,运独立之精神,穷学人之思,究法治之理:曰法治起源之理、价值之理、运行之理以及未来嬗变之理。近年成书数册,名曰“清华法治研究系列”:论涉古今,择善而从;言及中外,唯宜是采;瞩望方来,未雨绸缪。论者探索幽隐,意在明理;陈说兴衰,略备省鉴。侪辈冀尘雾之微,补益山海;期荧烛之光,增辉日月;积跬步以至千里,聚小流而成江海,为民主推波助澜,于法治添砖加瓦。忧国忧民之心,形诸文墨;求治求强之情,萦于笔端。著者其旨虽同,论说各抒己见;其义虽近,行文自显特色。编者才疏学浅,孤陋寡闻,舛误偏颇,在所难免,愿聆教于读者,就正于方家。

  日月昭昭,天行有常;山河巍巍,地孕其藏;众生芸芸,心寄治邦。
  
高鸿钧   
壬午年岁末于清华园
 

  注释:
  * 自拙序出笼,承蒙学界友人关注,笔者不胜惶悚。其溢美之辞,实弗敢配受;斧正之语,何敢不察;借此重印之机,权做微改,并向贺卫方教授、马庆洲博士、沈明和马建银同学及其他热心读者诸君诚致谢忱。
  [①] 《诗经·大雅·烝民》。
  [②] 《后汉书·韩延寿传》、《后汉书·许荆传》。
  [③] 参见《旧唐书·刑法志》。
  [④] 参见《后汉书·段颎传》。
  [⑤] 参见《明史·刑法志》。
  [⑥] 同上。
  [⑦] 《后汉书·童恢传》载童恢为官青州,审害民之二虎,杀低头闭目者,谓其“垂头服罪”。由此“吏人为之歌颂”。
  [⑧] 参见《后汉书·王忳传》。
  [⑨] 此处分别指管仲、晏婴、来俊臣、周兴。
  [⑩] 参见《汉书·刑法志》。
  [11] 《新唐书·刑法志》载:“太宗览《明堂针灸图》,见人之五脏皆近备……遂诏罪人无得鞭背”。
  [12] 明《大诰》十条罪目之一为“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见《明史·刑法志》。
  [13] 《隋书·刑法志》。
  [14] 隋炀帝将反叛者处以极刑之后,“命公卿以下脔噉其肉”。见《隋书·刑法志》。
  [15] 明武宗正德五年,将罪犯磔后,“以皮制鞍磴,帝每乘骑之”。 见《明史·刑法志》。
  [16] 《晋书·刑法志》:“及明帝即位,常临听讼观,録洛阳诸狱。”
 

录入编辑: 郭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