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怜卫设在永乐三年,以随肇祖来归之把儿逊为指挥。把儿逊原称毛怜等处野人,则毛怜卫亦就其原地名而名之。其地在朝鲜东北界愁州,与肇祖原住之斡朵里切近。八年以侵犯朝鲜,为朝鲜所戮。九年以建州卫阿哈出次子猛哥不花为毛怜卫指挥,疑即沿袭其名而不居毛怜故地。盖已移鸭绿江西佟家江地面。至永乐末,建州叛入毛怜,即并入佟家江。所谓婆猪江,即佟家江也。朝鲜谐“婆猪”之音为“蒲州”,女真则谐“佟家”之音为“东果”,为“栋鄂”,为“东古”,皆是此地。《朝鲜实录》世宗十三年,即宣德六年,八月,敕使欲往毛怜等卫捕海青。朝鲜不知毛怜所在,尚据把儿逊受卫职地址推索,可见毛怜不在朝鲜故地。燕山君五年,即弘治十二年,十二月己酉,左议政韩致亨、右议政成俊、左参赞洪贵达启:
“臣等于边事,昼思夜度,乃得一计以献。国家开咸镜一路以通野人往来。平安道则境接毛怜卫,而不许通朝路,必经建州卫得达咸镜道。毛怜与建州素隙,当其来往,虑其被害,故其来不数。开通西路,乃其愿也。”
云云。
此亦可证毛怜在鸭绿江西,且在建州移居灶突山地之南,正是佟家江流域。隆万间之王兀堂即毛怜首领。沈国元《皇明从信录》,马晋允《明通纪辑要》及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皆云:万历元年,兵部侍郎王道昆阅边,总戎李成梁请展筑宽甸等六堡。其地北界王杲,东邻兀堂,去叆阳二百里。据此地望,六堡在叆阳边门外二百里,其东即鸭绿江西岸。又其北为建州王杲地,则兀堂固在鸭绿江西,建州南,正毛怜地也。《从信录》等又云:“当是时,东夷自抚顺而北属海西,王台制之。自清河而南抵鸭绿江属建州者,兀堂亦制之,颇遵汉法。”则兀堂之地,尤明指为清河以南至鸭绿江皆毛怜卫之地界也。毛怜自猛哥不花后,以王兀堂为悍首,其后即为归清太祖部落之首领。太祖以女妻何和哩,为清佐命元功,即栋鄂当时之部长,亦即毛怜卫之裔耳。建州女真除三卫外,惟有毛怜,今得考其始末,亦为谈建州故事者一快(其余据《朝鲜实录》,尚有歧山卫、温下卫云,此等皆无首领;盖无受明卫职者,则建州之附庸矣)。
建州卫之入毛怜,在永乐二十二年,既如上述。马文升谓“宣德间,朝廷复遣使招降。辽东守臣遂请以建州老营地畀居之。老营者,朝鲜岁取人参松子地也,名为东建州。”此文言之太略。盖招降自是宣德间事,其畀以老营地,则已在正统初。因记文无取详叙,不妨约略言之如此。今摘其证明如下:
叶向高《女真考》:“建州指挥李满住,嗣李显忠之职。宣德四年,请入都充宿卫,不许。”据此,则建州于宣德四年以前必已受招降。再以《实录》检之,洪熙元年十二月甲午,已书“建州等卫指挥佥事李显忠子满住等贡马及方物”(时宣宗已即位)。则亦无所谓有待于招降。避兀狄哈之难而迁居,乃其真相。
《实录》:“正统元年,闰六月壬午,敕辽东总兵官都督同知巫凯等曰:‘今得建州卫都指挥使佥事李满住奏:原奉恩命,在婆猪江住坐,近被忽剌温野人侵害,移居辽阳草河。’朕未知有无妨碍,尔等宜计议,安置处所;毋弛边备,毋失人情。”此在正统元年,尚以移居辽阳草河为商榷。
《实录》:“三年六月戊辰,建州卫掌卫都指挥李满住,遣指挥赵歹因哈奏:‘旧住婆猪江,屡被朝鲜国军马抢杀,不得安稳。今移住灶突山东南浑河上,仍旧与朝廷出力,不敢有违。’事下行在礼部兵部议,浑河水草便利,不近边城可令居住。从之。”此为最后定居灶突山之始。《清实录》谓之虎栏哈达。“虎栏”,华言“灶突”;“哈达”,华言“山”也。
东建州,又从辽金元历代皆有建州在大凌河南北,今建州卫移设灶突山,遂谓之东建州。若较其初住之元开元路,则此已移而西矣。
建州卫至是而始定后来之局。未几,左卫右卫皆并住其地,遂为清代发祥之所。清室所自知其先世旧民,只有此地。以前之鄂谟惠、俄朵里皆非所能考矣。
次论左卫。左卫据《明史•兵志》及《会典》等书(《兵志》即从《会典》而出),皆言“建州左卫,永乐十年置。”考《实录》,则永乐十年不见设置之文,十一年乃见“建州等卫指挥使猛哥帖木儿”之名,十四年乃有“建州左卫指挥使猛哥帖木儿”之名。及读《朝鲜实录》,乃知永乐三年以后,肇祖即授建州卫内之指挥,盖由建州卫阿哈出所招来。又为建州卫同种本系,置之建州卫内。永乐八年,肇祖乘兀狄哈侵朝鲜,乃于中反侧取利。朝鲜庆源郡界不堪其扰,遂废郡退守以避之。肇祖于是以地纳之于明,而设卫以处己,遂于建州本卫以外,多一独当一面之局。始亦未正名为“左卫”,逐渐形成一独立之卫。而“左卫”之名,定于事实之发生。故《实录》不能书其设卫之月日耳。
左卫地址,最初在朝鲜之庆源府。朝鲜之迁陵罢郡(朝鲜因有祖陵所在,故以“庆源”名郡),移民撤兵,在永乐八年,即朝鲜太宗十年,肇祖之潜入,即在其后。据明官书,谓永乐十年设左卫,当是肇祖私自纳土之年。而在明廷则犹认为建州卫增一新辟之土,无定为左卫之明文。在朝鲜,则以肇祖未归附大明时,原居庆源府境,亦认为依亲恋旧而偶来,与领土无涉,但知肇祖为建州卫之指挥而已。至永乐十四年,《明实录》有“左卫指挥猛哥帖木儿”之文。明年,朝鲜太宗十七年,即就富居复设庆源,严兵设守,又不敢遽复庆源旧境。悔憾可知。然在《朝鲜实录》中,不载其君臣惶骇力图恢复之议论,盖既讳其前日弃地之失,又惧流传为明廷所闻,但窃自为亡羊补牢之计云尔。至二十余年之后,朝鲜世宗李祹乃乘肇祖父子被兀狄哈所杀,左卫无主,力主为其父雪蹙国之恨,逐肇祖之子弟而去之。《朝鲜实录》载祹与其臣金宗瑞往来密书,备详此事。然既逼逐左卫人众,而转求明廷将彼等遣回。彼等自不敢回,恳明廷收容于边内。而后朝鲜无与上国争地之嫌,明廷亦无终其土之意。此李祹谋国之工也。
肇祖既于永乐十年左右,渐开建州左卫于朝鲜庆源郡境,朝鲜已无如之何。至永乐二十一年,又诈称明廷之命,令再入居斡木河故地,以避兀狄哈来犯之冲,则更深入朝鲜境矣。朝鲜不敢遽违明帝命,遣使入奏。明帝乃口称“猛哥说谎”,而回谕敕文并不令猛哥退出斡木河,反讽令朝鲜济以食粮,恤其迁播。于是左卫又进而移至朝鲜斡木河地。此为建州左卫一次移动,而皆朝鲜境內。朝鲜文字每谓童猛哥帖木儿乘虚入居斡木河,此当分数步言之。肇祖当未归明以前,早居朝鲜斡木河。斡木河又作吾音会。
《朝鲜地理志》:“会宁都护府,本高丽地,俗称吾音会,胡言斡木河(取会以名府),童猛哥帖木儿乘虚入居之。”
据此说明:吾音会之即斡木河,而会宁之所以名府,正由取“吾音会”之“会”字,则“会”有“都会”之义;而斡木河则为胡名,即自肇祖辈所名,其实用“吾音会”原名,而语音稍变耳。故在《清实录》中,作“鳌莫辉”、 “俄漠惠”、“鄂谟辉”等名,皆以下一字与“会”字相近,是则胡语原非“河”字,朝鲜人故为分别耳。至云“乘虚入居”,乃言乘庆源罢郡之虚,而挟朝命设建州左卫以入居。至十年以后,再诈徙斡木河,斡木河已非虚地。且朝鲜设兵复庆源,已置重镇,何得云虚?朝鲜虽设镇,而肇祖自以斡木河为故居,家族犹多留住其地,乃更挟朝命内徙。则朝鲜之设镇,反为斡木河外卫,代当兀狄哈之冲,而肇祖以建州左卫之名义,反居朝鲜腹里矣。何狡如之!朝鲜设兵,反代建州左卫守边,自必不愿,故兀狄哈之来,仍由肇祖当之。至宣德八年,而肇祖父子皆为兀狄哈所屠,遂予朝鲜以复地机会,威慑左卫,使不宁居。
《明实录》:“正统二年十一月戊戌,建州左卫都督猛哥帖木儿子童仓奏:‘臣父为七姓野人所杀,臣与叔都督凡察及百户高早花等五百余家,潜住朝鲜地。欲与俱出辽东居住,恐被朝鲜国拘留,乞赐矜悯。’上敕朝鲜国王李祹,俾将凡察等家送至毛怜卫。复敕毛怜卫都指挥同知郎卜儿罕,令人护送出境,毋致侵害。”
此左卫内徙明边,奉到朝旨之始。
朝鲜虽奉明敕,并不遵送出境,及回奏固留不遣,求朝命凡察等安心居住。盖若送凡家出境,则左卫地尚悬空,安知明不更命一指挥而来。惟迫使自逃,而朝鲜转向明廷奏索押还,则凡察等既不敢还,又不肯舍卫职名义。久之而朝贡袭授,皆在明边内行左卫之事,而斡木河地自成悬案。朝鲜乃收二十余年前故境,仍守得鸭绿、图们两江为界,遂亘明、清两朝不改。此建州脱离朝鲜之经过也。
凡察、童仓乃逃还建州。建州即李满住之所在。满住于肇祖入居斡木河时,亦叛入毛怜,而居婆猪江。是可知所以谓叛者,特弃朝廷授卫地之谓,非有反逆之情,但避兀狄哈之害,与肇祖各谋善地以去耳。凡察等逃归建州,在正统三年。满住又从婆猪江求徙,而得灶突山居之,亦在是年。自是建州卫与建州左卫地址复由分而合。惟各挟卫印,各有朝贡乞恩之利,虽一地而依然两卫矣。未几,左卫中凡察又与肇祖之子董山互争卫印。久之,明廷复分给卫印,以为调停。事在正统七年。又有建州右卫之设,盖以再增一卫名。而其辖地,则均在灶突山一境之内,此即清代兴京所在。灶突山之横冈,即所谓赫图阿喇,是即兴祖六子所环居,所谓宁古塔贝勒。入关以后,随事增饰,移宁古塔于吉林东北八百里,去赫图阿喇绝远,以示其原有疆域之广。而建州卫之入《清•地理志》,亦未知修《清史稿》时根据何档,要亦为后来增饰之说。按其史实,建州三卫只是一地。其三家耕牧住址,各有分配,亦相去不远。《朝鲜实录》中屡有探访三卫居址之报词,厉历可考。观宁古塔之推广甚远,则建州之为建州,亦幸而为清代所讳言,无意为之张皇幅█。否则有天下之后,任指何处皆为建州域内,亦孰得而抗之?今为其考变迁,而终归于灶突山一地者如此。
附言
建州卫之初设在元之开元路城,前无考及者。而元之开元路,自明季以来皆认为即沈阳之开原城,尤未有考其实者。
惟故友屠君寄,光绪间游历塞外,就地考求古代疆索,颇知开元、开原之非一地。故其作《蒙兀史》于《太宗纪》五年九月,禽蒲鲜万奴之文下,注引《元•地理志》开元路一节,而加断语云:“据此知东夏之开元,即金之上京会宁府,今吉林阿勒楚喀副都统城东南四里之珊延和屯。元之开元路,即辽之黄龙府,金之隆安府,今吉林之长春府属农安县也。恤品今吉林之绥芬厅也。”云云。不以开原为开元,其识卓矣!又以“开元”之名,为蒲鲜万奴,东夏称号时所命,更为详人所略。然元开元路绝不治黄龙府。治黄龙府者,乃元太宗所设之开元万户府。此为屠君所未知。又云:“东夏之开元即金之上京会宁府。”此语殊无据。万奴称号共十九年。当元太祖十年乙亥拥辽东,称天王,改元天泰;自出略地,而所据之辽东东京,为耶律留哥所破。万奴遁入海岛。明年降蒙古。旋复取女真故地,以太祖十二年丁丑复叛,自称东夏国。此时以东京已失,重定国都,遂名开元。观元太宗禽万奴后,设开元万户府,治黄龙府,必因万奴之开元本在黄龙府。从其因袭之迹而推之如是。若谓万奴之开元在上京,凭何为证?至《元•志》开元路之涉及上京,不过明本路之为金上京路地耳,何足为上京即东夏开元治所之证?此因考明开元路者也。
又开元路原辖咸平府,后割咸乎府直隶辽东宣慰司。咸平府下亦云然。则辽东有宣慰司矣。《元•百官志》宣慰使司只有六道:曰山东东西道,曰河东山西道,曰淮东道,曰浙东道,曰荆湖北道,曰湖南道。《新元史》则云:“至正十九年,增河南道宣慰司于洛阳。十五年改北京行省为宣慰司。”是柯氏补出两道宣慰司,然未及辽东道也。再考柯氏所补“十五年改北京行省为宣慰司”,乃《世祖纪》至元十五年文。今以至正十九年一事隔断于上,似叙次之误,当以此句列至正句前,乃与上十五年为同一年,并可改“十五年”为“是年”,则文义顺矣。惟《本纪》》中,设宣慰司,罢宣慰司,设而复罢,罢而复设,不知凡几,其究为经制之官凡几,殊难考定。何以独存此两宣慰司,而若辽东道宣慰司,见《地理志》者,则又不列入?《元史》制度疏漏,整理为难,此亦可见。其至正十九年增河南道宣慰司于洛阳一事,《元史•本纪》不见,《新元史•本纪》亦无之,则未知所据。按是年元已濒亡。南方群雄尽起,已非元有。河南以察罕之力,尚支持其间,虽设宣慰司,亦不是言经制。此因辽东宣慰司而连及之。亦见《元史•志》之尚无善本也。
婆猪江之为佟家江,由“佟家”而讹至“东古”,“东果”,“栋鄂”,“董鄂”等诸名,其源皆出佟姓诸夷所居,其故易见。至婆猪之名,《明史•朝鲜传》亦作“泼猪”,而《朝鲜实录》则多作“蒲州”,其来源何在?考鸭绿江西,元时为婆娑府,金时为婆速府路;至明地属边远,口语流传,遂有“婆猪”、“泼猪”、“蒲州”等诸名。此皆可以地望证之,于建州之历史沿革,不无贯串之益。
日本人之考开元以为在鸭绿江西岸,亦知《元•志》开元路之先,设有开元、南京二万户府。就地名之有南京者,比附开元之所在,则于鸭绿江西岸,亦有一明初所设之南京千户所,因疑开元路亦与相近。此殊不然。元之开元及南京,上已证明其地望矣。今再言鸭绿江西之决不得有元开元路。
一,元时在朝鲜西境设东宁路,治所即在高丽之平壤,所镇地在鸭绿江边,高丽境内。鸭绿江西则为婆娑府。皆与开元路无涉。世祖至元八年,改高丽西京平壤城为东宁府;十三年升东宁路总管府,设录事司,割州、义州、麟州、威远镇隶婆娑府。是东宁路与婆娑府为连界。婆娑,明时音变为“婆猪”。故其地之江流谓之“婆猪江”。元开元路有咸平府,由合而分。东宁路则与婆娑府接界,地望迥殊。
二,明之东宁卫,据《地理志》:“本东宁、南京、海洋、草河、女直五千户所,洪武十三年置,十九年七月改置。自在州,永乐七年置于三万卫城,寻徙。以上五卫(定辽左卫、定辽右卫、定辽前卫、定辽后卫与东宁卫,共五卫)一州,同治都司城内。”而都司城下则注云:“元置辽阳等处行中书省,治辽阳路。”此与三万卫之初设地址,《志》言元开元路者,各自一地。明之东宁卫,亦仍元之东宁路而来。其初东宁卫必辖鸭绿江沿岸。后鸭绿江沿岸已为建州毛怜卫所居,明一代犹谓之寄住毛怜。则东宁卫直在辽阳,与都司同城而居而已。其先之南京千户所与朝鲜东北境外之南京并非一地。不得因其“南京”之名,并疑开元路亦在其旁近也。开元路故城西为明初原设三万卫之处,《地志》明载之,而《实录》则指实其为斡朵里。《朝鲜地志》载斡朵里所在在训春江,则开元故城在训春江,即珲春河之东,确然无疑。而日本人之讨论开元所在犹未足为定论可见矣。(辽东都司,《地志》言其境东至鸭绿江,西至山海关,南至旅顺海口,北至开原。盖都司本辖地至鸭绿江,永乐间即有寄住毛怜卫,占居婆猪江流域,遂成属夷之地。而东宁卫虽有招抚女直、安置降人之名,其实在辽阳行其职务,决非太祖部署辽东之意。)
又考《朝鲜地理志》,“吉州古号三海阳”,注云:“一作海洋。”吉州东北面,元属开元路,即与开元路治之南京相近。洪武十三年所置辽阳之五千户所,其东宁千户所为拟元之开元路乃未设三万卫前,示将复收图们江流域之意。草河则鸭绿沿岸,即李满住初在婆猪时乞徙居之地。女真则总括东北夷而言。其意皆在编抚元时长白东西全境,故有此南京之名耳。则辽阳之南京千户所,太祖之意即指开元之南京;元开元本属辽阳行省也。再考《全辽志•开原山川》:“松花江,城南一千里,源出长白山湖中,北流经南京城与灰扒江合。”此为明之南京千户所所在。灰扒江即辉发河。南京城在松花江沿,辉发河口之南,则与元之南京万户府为非同地。其在松花江岸设南京千户所者,不过以拟元时之南京,犹东宁之拟元时东宁路。其实亦并不在平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