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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论 之十二

 
第37节 对参与原则的限制
 
  根据以上对参与原则的描述,参与原则的应用显然要受到三个方面的限制。宪法可能多少规定了一种广泛的参与自由。它可能允许政治自由权的不平等;大大小小的社会手段可能被专门用来保证有代表性公民的这些自由的价值。我将依次讨论这些限制,目的都是为了弄清楚自由权优先的含义。
  参与原则的范围取决于立宪政体的机制对(勉强)过半数规则程序的限制程度。这些手段可以用来限制过半数规则的应用范围,亦即多数有权最后决定的那些事情,以及决定用多快的速度来实现多数的目标。一项权利法案可能会把某些自由权从过半数规则中整个取消,而具有司法复审权的权力分立也可能会减慢立法改革的速度。因此,这里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些机制与正义的两个原则是一致的。我们所要问的不是这些手段是否实际上被证明是正当的,而是需要对它们作出什么样的安排。
  然而,首先我们应该指出,对参与原则的范围所作的限制假定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由于这个缘故,这些限制就比不平等的政治自由权更容易证明是正当的。如果所有的人都有较大的自由权,至少每个人失去的东西是相等的,那么其他情况也就相同;而如果这种较小的自由权不是必要的,但也不是人为因素强加的,那么自由权体制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是不合理的,而不能说是不正义的。如果一人一票的准则遭到了破坏,那么不平等自由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立即就要引起是否正义的问题了。
  暂且假定对过半数规则的限制是平等地针对所有公民的,那么,如果仍然认为立宪政体的这些手段是正当的,这大概是由于它们保护了其他自由的缘故。只要注意一下整个自由权体系所产生的结果,也就知道什么是最佳安排了。这里直觉观念直接起了作用。我们已经说过,政治过程是不完全的程序正义的一个例子。用各种传统手段限制过半数规则的宪法,被认为产生了一批比较正义的立法。既然作为一种实际需要,必须在某种程度上依靠这种多数原则,那么问题就是要去发现在特定情况下哪些限制最能促进自由权的目标。当然,这些问题不属于正义理论的讨论范围。我们无须考虑究竟哪种宪法机制能够有效地实现它的目的,或者它的卓有成效的作用在多大程度上要以某些基本的社会条件为前提。与此有关的一个问题是,为了证明这些限制是正当的,人们必须认为,从制宪会议上有代表性的公民的角度看,不那么广泛的参与自由远远不及具有更大保障和更大范围的其他自由权重要。没有限制的过半数规则常常被认为是敌视这些自由权的。宪法安排迫使多数推迟实现它的意志,并迫使它作出更加深思熟虑的决定。程序的限制据说就是要用这种办法和其他办法来减少这种多数原则的缺点。是否正当,要看是否有某种更大的自由权。这里根本谈不上补偿经济和社会利益的问题。
  古典自由主义的一个原则是:政治自由权固有的重要性不及良心自由权和人身自由。如果一个人不得不在政治自由权和其他所有的自由权之间进行选择,那么,承认后者并赞成法治的贤明君主的统治可能会可取得多。按照这种观点,参与原则的主要价值就在于保证政府尊重被统治者的权利和福利。然而,幸运的是,我们并不是经常必须对这些不同自由权的相对的全部重要性作出评价的。通常的处理办法是把平等利益原则用于调整全面的自由体系,而并不要求我们要么完全放弃参与原则,要么听任它产生没有限制的支配作用。相反,我们应该缩小或扩大它的范围,直到由于几乎失去对掌握政权的人的控制而使自由权受到的威胁,正好与由于更广泛地利用宪法手段而使自由权得到的保障保持平衡。作决定这种事情并不是一种要么全部要么拉倒的问题。这是一个对不同自由权的范围和规定的微小差异进行相互比较的问题。自由权优先并不排斥在自由体系内进行边际交换。而且,自由权优先原则承认某些自由权,例如参与原则所涉及的自由权,在发挥保护其他各种自由的主要作用方面并非那么必不可少,尽管它并不如此要求。当然,关于自由权价值的不同看法,影响了不同的人对如何安排全面的自由体制的看法。比较看重参与原则的人会准备拿个人自由去冒较大的风险,以便使政治自由权得到较重要的地位。最好是不要产生这种矛盾,但无论如何在有利的条件不,应有可能找到一种既能发挥参与原则的作用又不致危害其他自由权的宪法程序。
  人们有时反对过半数规则,说这个规则无论受到什么限制也不会考虑人们的愿望的强烈程度,因为这个多数可能会不顾某个少数的强烈感情。这种批评基于这样的一种错误观点,即愿望的强烈程度应是制定立法时予以考虑的问题(见第54节)。恰恰相反,只要提出的是正义问题,我们就不能把感情的强烈程度作为判断标准,而是必须着眼于法律秩序的更大的正义性。判断任何程序的基本标准是它可能产生的结果是否是正义的。在表决票数相当平均分配的情况下,对过半数规则是否合宜问题也可以作出类似的回答。一切取决于结果是否可能是正义的。如果社会的各个部分对彼此都抱有合理的信任,并且全都具有一种共同的正义观,那么,勉强过半数规则就可能会取得相当大的成功。如果缺乏这种基本的一致,那么,要证明这种多数原则的正当性就比较困难了,因为正义的政策是不大可能得到执行的。然而,如果社会上到处充满不信任和敌意,那也许就没有任何程序可以依赖了。我不打算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我提到了关于多数规则的这些尽人皆知的论点,仅仅是为了着重指出,对宪法安排的检验标准始终是正义的全面平衡。只要是涉及正义问题,就不应考虑愿望是否强烈。当然,在现在的情况下,立法者必须慎重对待公众的强烈感情。人们的义愤感不管是多么合理,都将会对政治上可以得到的东西设置界限,而公众的观点也会影响这些范围内策略的实施。但是,不应把策略问题与正义问题混为一谈。如果保证良心自由权以及思想自由和集会自由的一项权利法案可能有效,那就应予以通过。不管有人对这些权利在感情上多么格格不入,但还是应该尽可能地使它们继续有效。态度相互对立的势力与是否正当问题无关,而只与自由权的安排是否切实可行有关。
  完全相同的方法也可以用来证明不平等的政治自由权是正当的。一个人接受制宪会议上有代表性公民的观点,并且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评价整个自由体系。但这种情况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我们现在必须从具有较少政治自由权的人的角度来进行推理。必须经常向地位不利的人证明基本结构中的某种不平等是正当的。这一点对不管什么样的社会基本善,尤其对自由权,都是适用的。因此,优先规则要求我们指出,受惠较少的人可以接受权利的不平等,以换取由于这一限制而产生的对他们的其他自由权的更有力的保护。
  也许,最显而易见的政治不平等是破坏一人一票的准则。然而,直到现代,大多数作者都否定平等的普选制。事实上,个人根本就不是被看作代表权的合适的主体。被代表的经常是利益,辉格党和托利党就曾在要不要除地主和教会利益集团之外,也给新兴的中产阶级利益集团以一席之地的问题上发生过意见分歧。对另一些人来说,要代表的是地区,或文化形态,正像人们谈到要代表社会中的农业和农村成份一样。乍看起来,这些不同的代表权似乎是不正义的。它们背离一人一票准则的程度,是衡量它们抽象的不正义性的尺码,也是表明必将出现的各种对抗理由有多少力量的指标。
  不过,结果经常表明,反对平等政治自由权的人都是按照所要求的形式提出他们的理由的。至少,他们准备论证说,政治上的不平等是符合具有较少自由权的人的利益的。可以把穆勒的以下观点作为例子;具有较高智力和受过较好教育的人应有额外的表决权,以便使他们的意见产生更大的影响。穆勒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多数表决是符合人类生活的自然秩序的,因为在人们经营具有共同权益的企业时,他们承认,虽然所有的人都有发言权,但每一个人发言的份量却不必是平等的。比较明智和比较有见识者的判断应该具有较大的影响。这种安排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也是与人们的正义感情相一致的。国家事务正是这样的一种共同关心的事。虽然所有的人事实上都应该有表决权,但具有管理公共利益的更大能力的人应该拥有更大的发言权。他们的影响应该大到足以使他们防止未受教育的人的阶级立法,但又不能大到可以使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制定阶级立法。最好是那些具有较高智慧和判断能力的人能够充当一种站在正义和共同善一边的稳定力量,虽然这种力量本身常常是微弱的,但在各种较大的力量互相抵消的情况下,它往往能够起决定性作用,使事情朝正确的方向发展。穆勒认为,每一个人,包括其表决权不那么重要的那些人,都会从这种安排中得益。当然,就实际情况来说,这种论点并未超出普遍的正义即公平观。穆勒并未清楚说明,首先要根据对未受教育者的其他自由权的更大保障来评价他们所得的利益,虽然他的推理间接表明了他认为情况是如此。总之,如果要使穆勒的观点符合自由权优先所规定的限制,这种论点也只能如此。
  我不想批评穆勒的方案。我对这个方案的描述,只是为了说明问题。他的观点使人们能够了解为什么政治上的平等有时被认为没有良心平等自由权或人身自由权那样重要。假定政府是以共同善为其目标的,就是说,它要维护对每一个人都同样有利的条件和实现对每一个人都同样有利的目标。只要这种假定是适用的,而某些具有较高智慧和判断能力的人又能够被发现出来,那么,其他人就心甘情愿地信任他们,承认他们的意见具有较大的重要性。船上的乘客愿意让船长掌握航向,因为他们认为,他是更有见识的人,并和他们一样希望安全到达。要做到这一点,不但要有利益的一致,而且更明显的是要有较高的技巧和较强的判断能力。这样说来,国家这只船在某些方面就与海上航行的船有了类似之处;就这一点而论,政治自由权事实上是从属于可以说是规定了乘客固有的善的其他各种自由的。如果承认这些假定,那么多数表决就是完全正义的。
  当然,主张自治的论据不完全是一种手段。平等政治自由权在其合理价值得到保证的情况下,必然要对公民生活的道德性质产生深刻的影响。公民的相互关系在明显的社会构成中获得了巩固的基础。人们看到,“事若关己,不可挂起”这个中世纪的谚语得到了认真的对待,并被宣布为民意。这样理解的政治自由权,不是为了满足个人自我约束的愿望,更不是为了实现他对权力的追求。参与政治生活并不是要使一个人克制自己,而是要使他和其他人一样,在决定如何安排社会基本条件时有平等的发言权。它也不是为了满足支配别人的野心,因为每个人现在都必须为了大家都能承认为正义的东西而降低自己的要求。照顾和考虑每一个人的信仰和利益的普遍意愿,为公民友好以及政治文化的形态和特质奠定了基础。
  此外,由于平等的政治权利在自治中有其本身的合理价值,所以自治的作用就在于提高普通公民的自尊和政治能力意识。他的自我价值意识是在他的社会的这个较小团体里发展起来的,因此,他的这种自我价值意识也就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得到了确认。既然他要投票,他就会有政治见解。他为了形成自己的观点而矻矻穷年,殚思极虑,但这不是为了他的政治影响可能会给他带来重要的报酬。相反,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活动本身,导致了一种更广泛的社会观念,导致了他的思想和道德能力的发展。正如穆勒所说的那样,他被要求去权衡与他自己的利益不同的利益,并且实接受某种正义观和公共善的指导,而不是接受自己爱好的指导。他在不得不向别人解释自己的观点并证明自己的观点的正当性时,必须求助于别人能够接受的原则。此外,穆勒还认为,如果要使公民养成一种对政治责任和义务的积极意识,即仅仅愿意服从法律和政府还是不够的这种认识,这种培养热心公益精神的教育是必要的。如果没有这种团结更多人的思想感情,人们就会互相疏远,在自己的小团体中孤立起来,而彼此的感情联系也可能不会超出家庭或朋友的狭隘圈子。公民们不再把彼此看作是可以一起提出某种关于公共善的观念的志同道合的人,而是把自己看作对手,或是实现彼此目标的障碍。穆勒和其他一些人已经使所有这些见解尽人皆知了。他们指出,平等的政治自由权不完全是一种手段。这些自由加强了人们的自我价值意识,提高了他们的思想和道德的感觉能力,并为正义体制的稳定性所不可或缺的责任感奠定了基础。至于这些问题同人类善及正义感的关系,我将留到第三编讨论,在那一编里,我将在关于正义的善的观念这个题目下把这些问题联系起来讨论。
 

录入编辑: 王永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