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9节 与混合正义观的比较
虽然我经常把正义原则与功利主义相比较,但我还不曾谈起混合正义观问题。我们记得,在用功利标准和其他标准代替正义的第二个原则时(第21节),曾对这种正义观作出过规定。现在,我必须考察一下这些可供选择的正义观,尤其是因为许多人可能觉得,不管怎么说,正义原则乍看起来似乎规定了相当严格的条件,所以这些正义观要比这些正义原则来得合理。但需要立即着重指出的是,所有的混合正义观都承认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因而也就是承认了平等自由权的首要地位。这些观点没有一个是功利主义的,因为即使用功利原则来代替正义的第二个原则,或代替这个原则的某个部分,如差别原则,关于功利的观念仍然处于一种从属地位。因此,只要正义即公平观的主要目标之一是创建一种可以代替传统的功利学说的理论,那么,即使我们最后承认的是一种混合正义观,而不是正义的两个原则,这个目标也仍然可以实现。此外,考虑到正义的第一个原则的重要性,这些可供选择的正义观似乎保留了契约论的基本特征。
根据以上所说,不赞同混合正义观显然要比不赞成功利原则困难得多。许多作者似乎承认一种不同的功利主义观点,即使这个用来平衡和协调社会利益的观点表达得并不清楚,他们也显然预先假定了一种最低限度地保证基本自由的固定不变的宪法制度。这样,他们实际上就是坚信某种混合的理论,从而使以自由权为出发点的强有力的论据不能像以前一样得到利用。因此,这里的主要问题是:在正义的第二个原则和功利原则都受平等自由权原则制约的情况下,仍然可以用什么理由来表示赞成正义的第二个原则而不赞成功利原则。我们需要研究一下甚至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排斥功利标准的理由,尽管这些理由显然不会像排斥传统功利原则和平均功利原则的理由那样明显。
首先,可以考察一下同正义原则相当接近的一种混合正义观:即在受到某种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制约的平均功利原则被用来代替差别原则而其他一切不变时所产生的那种观点。这里的困难同一般的直觉主义理论所碰到的困难一样:怎样来选择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并使其适应正在变化的情况?任何利用正义的两个原则的人,看来都在最大限度地提高平均功利和维持一种适当的最低限度社会保障之间权衡利弊。如果我们只注意他的深思熟虑的判断,而不注意他作出这些判断的理由,那么他的估价也就无法同某个遵循这种混合正义观的人的估价区别开来。我认为,这里有充分余地可以用来确定在不同情况下最低限度社会保障的水准,以实现上述结果。因此,我们怎么知道,一个采用这种混合观点的人事实上不会依赖差别原则呢?当然,他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实行差别原则,而且如果有人建议他这样做,他事实上甚至可能拒绝接受。但是,对限制平均功利原则的必要的最低限度社会保障所规定的水准,恰恰导致了他万一遵循这种标准而可能产生的那类相同结果。此外,他也无法解释他何以会选择这种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他最多只能说,他作出了在他看来似乎最合理的决定。如果认为这个人实际上是在利用差别原则,那也未免过份,因为他的判断可能符合其他某个标准。然而,千真万确的是,他的正义观仍然有待于验明。为确定适当的最低限度社会保障而保留的幕后选择余地使这个问题悬而未决。
关于其他的混合理论,可以说也有类似的情况。例如,一个人可以决定确立某种分配条件,从而或者靠这个条件本身,或者把这个条件同经过适当选择的某种最低限度社会保障结合起来。对平均原则加以限制。例如,一个人可以用最大限度提高平均功利的标准来代替差别原则,但这种平均功利要去掉最后分配的标准偏差的分数(或倍数)。因为这种偏差在每个人都获得同样功利时是最小的,所以最大限度提高平均功利的标准比平均功利原则对受惠较少者表示了更大关心。不过,这种观点的直觉主义特征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必定要问:应该怎样来选定标准偏差的分数(或倍数),这个参数又是怎样随着平均数本身而变化的。这里可能又一次出现了差别原则问题。这种混合观点同命令我们去追求多重目标的其他直觉主义观念如出一辙。这种混合观点认为,如能维持某种最低标准,则较大的平均福利和较平等的分配就都是合乎需要的目标。一种体制在各方面都比较好,那它显然就比另一种体制更为可取。
然而,不同的政治观点衡量这些目标的标准是不同的,因此,我们需要有确定这些目标的相对重要性的标准。事实是:即使我们承认了这种目标,我们的意见通常也不会十分一致。必须承认,任何合理而全面的正义观都含有对目标的相当详细的评价。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满足于列举常识性准则和政策目标,并进而认为,在具体问题上,我们必须按照当时的普遍情况来对它们加以权衡。虽然这是一种合理的切合实际的意见,但它并没有表明某种明确的正义观。实际上这等于教人把这些目标当作指导方针,并在这基础上尽可能地作出自己的判断。只有从各方面看都是比较可取的政策,才无疑是比较合乎需要的政策。相比之下,差别原则则是一种比较准确的观念,因为它按照对受惠最少者的前景的促进程度来评定各种目标组合。
因此,尽管差别原则似乎立即成了一种多少有点特殊的观念,但如果把它同其他正义原则结合起来,它也许仍然不失为一种判断标准,作为一种背景原则用来检验我们日常判断所表示出来的重视程度,因为这些判断将会和各种混合原则相配合。我们习惯于依赖受次等标准支配的直觉,这样做可能会使我们看不清楚说明这些判断标准的功利的更基本原则的存在。要确定正义的两个原则,尤其是差别原则,是否说明了我们对分配正义的判断,办法当然只能是相当详尽地阐述这些原则所产生的结果,同时指出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准备承认这些结果所表明的重要性。这些结果同我们深思熟虑的信念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任何矛盾。同作为固定点的那些判断,即我们在任何可以预见的情况下也似乎不愿修正的判断,也肯定不会有任何矛盾。否则,这两个原则就不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就必须对其作出某种修正。
但是,对于如何平衡相互竞争的目标问题,我们的日常观点不一定能得出任何十分明确的答案。如果情况确实如此,主要的问题就是:对于我们的由这两个原则体现的正义观的严密得多的说明,我们是否会表示赞同。如果要保持某些固定点,我们就必须选定最佳办法来充实我们的正义观,并把它扩大应用于更多情况。正义的这两个原则也许同我们的直觉信念并没有对立到可以为常识所不熟悉的和常识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提供一种比较具体的原则的程度。因此,虽然差别原则初看起来使我们感到不可思议,但只要对它在得到适当限制时所具有的含义进行认真的反思,我们也许就会相信,它或者是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不然就是以一种可以接受的方式根据新的情况来说明这些信念。
根据这些看法,我们可以指出这样一点:诉诸共同利益是民主社会的政治约定。任何政党都不会公开承认要求制定不利于任何公认的社会集团的立法。但怎样来理解这种约定呢?当然,这不只是功利原则问题,因此我们不能认为政府对每个人利益的影响都是一样的。既然不可能对不止一种观点作尽量广义的解释。那么,鉴于民主社会的氛围,特别注意地位最不利的人的利益,按照符合平等自由权和公平机会的最佳方式,进一步改善他们的长远前景,是很自然的事。我们对某些政策的正义性怀有极大的信心,这些政策至少似乎在朝这个方向发展,就是说,如果这些政策不能全面实现,社会上的这一部分人的境况就会更糟。这些政策始终是正义的,即使还不是完全正义的。因此,一旦我们正视了采纳某种相当全面的正义观的必要性,就可以把差别原则看作是民主社会中政治约定的合理延伸。
我在指出混合正义观具有直觉主义的特征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一点就是不赞成这种正义观的确然无疑的理由。我已经说过(第7节),这种原则的结合肯定具有巨大的实际价值。毫无疑问,这些正义观发现了可以用来评价政策的似乎合理的标准,如果再有适当的背景体制,它们就可以指导我们得出正确的结论。例如,如果一个人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去掉了标准偏差的分数(或倍数)的平均福利而接受了混合正义观,他大概就会赞成公平的机会均等,因为人人都有更多的平等机会,这似乎既可提高平均福利(通过提高效率),又可减少不平等。就这种情况来说,用来代替差别原则的观念就为第二个原则的另一部分提供了证据。此外,我们显然在某一点上不可避免地要依赖我们的直觉判断。混合正义观的困难之处在于:它们可能过早地利用这些判断,从而不能为差别原则规定一种明确的替代原则。如果没有规定适当权数(或参数)的程序,那么平衡实际上可能要由正义原则来决定,自然除非这些原则产生了我们无法接受的结论。倘若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么某种混合正义观尽管要依靠直觉,但也许仍是较为可取的,尤其在利用这种正义观有助于把秩序和一致引进我们深思熟虑的信念中时,它可能是较为可取的。
赞成差别原则的另一考虑,是它比较容易解释和应用。事实上,对有些人来说,混合标准的部分吸引力在于它们可以用来避免对差别原则的比较尖锐的要求。弄清楚什么事将会增进地位最不利的人的利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利用基本善的指数,就能指出这批人;只要问一下处于适当地位的有关的有代表性的人会怎样进行选择,政策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但就使功利原则起作用这一点来说,平均(或总合)福利概念的含糊不清却是令人讨厌的。必须对不同的有代表性的人的功利函数作出某种估计,并在它们之间建立人际对应关系,等等。要做到这一点,问题很大,而初步估计又十分简约,以致大相径庭的意见在不同的人看来可能同样有可取之处。有些人可能认为一个集团的所得超出另一个集团的所失,而另一些人则可能拒绝承认这种说法。谁都说不出是什么基本原则说明了这些差异,而这些差异又怎样才能得到解决。对于占据强有力的社会地位的人来说,他们比较容易用不正义的手段来增进自己的利益,而又不致被人当作明显的越轨行为而揭露出来。这一切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因而人们就始终认为伦理原则是含糊不清的。话虽如此,但它们也并非都是同样不明确的,正义的两个原则的一个优点就在于对伦理原则有比较明确的要求,以及规定为达到伦理原则的标准而必须做的事。
有人也许会认为,可以用更好地说明如何量度和总合福利这个办法来克服功利原则的含糊不清的缺点。我不想对这些众说纷纭的技术问题多作讨论,因为对功利主义的更重要的反对意见属于另一个层次。但是,简略地提一下这些问题,可以弄清楚契约理论。有几种方法可以用来建立人际功利尺度。其中一种方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埃奇沃思)就是假定一个人只能识别有限的功利层次。据说人们对于在同一个差别待遇层次上如何进行选择是不感兴趣的,而对任何两种选择之间功利差异的基数测度标准,则是由区分这两种选择办法的可识别层次的数目来规定的。由此而产生的基数值必然极高,高到可以达到正一次性转换。为了确定人与人之间的量度,人们可以假定,相邻层次之间的差异对所有人都是相同的,各个层次之间的差异也是相同的。有了这个人际对应规则,计算就非常简单了。在比较各种选择办法时,我们确定了每个人的选择有多少层次,然后加以总合,把正量和负量都考虑进去。
这种关于基数功利的观念具有众所周知的困难之处。这里有明显的实际问题,同时,检定一个人的差别待遇层次,决定于实际上可以得到的选择。撇开这些不谈,要想证明从一个层次转入另一个层次的社会功利对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这一假定是正确的,这也似乎不可能。一方面,这个过程可能同样考虑了涉及上述那些差别待遇的变化,因为人们对差别待遇的感受是不同的,一些人的感受要比另一些人的感受强烈;另一方面,这个过程可能更多地考虑了那些似乎制造更多差别待遇的人所经历的变化。当然,低估人的态度的力量,尤其是过分奖励那种能够看到人的特点必然会随其气质和教养而变化的能力,这些做法都是不妥当的。事实上,整个过程似乎都是随机性的。然而,它也有优点,它可说明功利原则可能会有什么办法把暗含的伦理假定包括到为确定功利的必要量度而选择的方法中去。幸福和福利的概念不是十分明确的概念,因此即使为了规定某种适当的基数测度标准,我们也许不得不考察一下使用这一概念的道德理论。
诺伊曼-莫根施特恩的规定也碰到了类似的困难。可以指出这样一点;如果一个人对有风险的前景所作的选择符合某些必要条件,那么,就可以认为他的决定最大限度地提高了所期望的功利,这样,有多少选择,也就有了多少功利。他似乎是在这些功利数目的数学期望值的指导下来进行选择的;而功利的这种转让程度极高,高到可以达到正一次转换。当然,不能认为,这个人在自己作出决定时利用了一些功利的某次转让。功利的数目并不指导他的选择,也不提供某种第一人称的审议程序。相反,假定一个人对前景的选择符合某些条件的要求,那么善于观察的数学家至少可以在理论上计算出有多少功利,而这些功利描绘了这些选择是从规定的意义上最大限度地提高所期望的功利的。至此,关于实际考虑过程或个人所依赖的标准问题,已再没有什么可说了;关于功利数目表示了或体现了选择办法的什么特征问题,该说的也都说了。
现在如果假定我们能够为每个人确定一种基数功利,那么又该怎样来建立人际的量度呢?一个通常的方案是零一规则:把个人的最坏地位的值定为零,同时把他的最佳地位的值定为一。这个规则目前像是合理的,也许它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每个人至多只能占一份这个概念。然而,还有其他一些可比的对称方案,例如,把最坏选择的值定为零,而把来自各种选择的功利总数的值定为一。这两个规则似乎是同样正义的,因为前者以每个人的同等的最大功利为出发点,后者则以每个人的同等的平均功利为出发点;但两者可能会导致不同的社会决定。此外,这些方案实际上要求所有的人都有获得满足的类似能力,而这一点看来像是仅仅为了规定一种人际的量度而付出异乎寻常的代价。这些规则显然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规定了福利概念,因为一般的福利概念似乎会允许差异,就是说,对福利概念的不同解释即使不会更符合常识,也会同样符合常识。例如,零一规则的意思是:在其他条件相等时,教育人们寡欲而易于满足,可以产生较大的社会功利;而这些人一般都会有比较强烈的要求。他们满足于较少的福利,这大概能使他们更接近最高功利。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这种结果而仍然希望坚持功利主义观点,那就必须找到别的人际量度标准。
此外,我们还应指出,尽管诺伊曼-莫根施特恩的假设认为人们并不喜欢去冒险,即参与冒险的实际过程,但最后得到的量度标准仍然要受到他们对不确定性的态度的影响,而这种不确定性是由总机率分布规定的。因此,如果在社会决定中使用关于功利的这一规定,那么,人们对冒险的感情就会影响应予极大提高的福利标准。我们又一次看到,规定人际比较的约定,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道德后果。和以前一样,功利的量度标准受到了从道德角度看带有随机性的偶然事件的影响。这种情况完全不同于康德在解释正义即公平理论时所指出的那种情况,因为按照康德的解释,理想深深地植根于这个理论的原则之中,而这个理论本身又依赖于为人际比较所必需的基本善。
因此,功利主义原则的含糊不清似乎不可能单纯靠某种比较精确的功利量度标准而圆满地予以排除。相反,如果研究一下人际比较所需要的习惯做法,我们就可以知道,对这些比较作出规定有种种不同的方法。然而,这些方法涉及一些显然不同的假定,因而大概也具有完全不同的结果。在这些规定和对应规则中,哪一种规定和规则合乎正义观,这是一个道德问题。我认为,这里的意思就是说,人际比较决定于价值判断。虽然承认功利原则显然是一个道德理论的问题,但如果说量度福利的方法引起了类似的问题,这就不那么明显了。既然这种方法不止一个,那么选择也就决定于如何利用量度标准;这就是说,伦理方面的考虑最终将会起决定性的作用。
梅因对一般的功利主义假定的看法用在这里是十分恰当的。他指出,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些假定的依据只是一种立法行为准则,那么它们也就是十分清楚的,同时他还指出,这也是边沁的看法。如果这是一个人口众多而又相当单一的社会,同时立法又是一种生气勃勃的现代立法,那么,能够指导大规模立法的唯一原则就是功利原则。忽略人们之间的差别的必要性,甚至是实际存在的人们之间的差别的必要性,产生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准则,同时也产生了相似性和边际原理。对于人际比较的习惯做法,当然也应该这样来判断。契约论认为,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我们也将会认识到,量度和总合福利这个主意最好还是完全放弃。从原始地位的角度看,它不是任何切实可行的社会正义观的一部分。更为可取而同时应用起来也简便得多的倒是正义的这两个原则。从各方面考虑,即使从某种混合正义观的特定角度看,也仍然有理由去选择差别原则,或整个第二条原则,而不去选择功利原则。